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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草原到江南,“国家的孩子”踏上回家的路

2024-04-14 11:49:01来源:健康时报记者 徐诗瑜 视频 杨秋蓉|分享|扫描到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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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别64年,跨越1600多公里,这场重逢的确不易。

鞭炮声不绝于耳。身着蓝色蒙古袍的程晋被人群拥着,一步一步,走到噙着泪水的大姐潘丽凤和二哥陆志松面前,念道:“路上我还是个孤儿,但从此刻起,我是有哥哥、姐姐的人了。”

自1960年被送离浙江嘉兴,程晋第一次重返这片生育他的土地,看到两岸的垂柳和开得正盛的樱花和海棠,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市生活了半辈子的他突然意识到:“我是个江南人了。”

1959年至1961年,我国正处于严重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如今富庶的江南地区当年闹着饥荒,通过“运孤专列”,一批批孤儿从上海、江苏、浙江、安徽等地被送往内蒙古,交由草原母亲抚养长大。这批孩子是“国家的孩子”,这段历史被称为“三千孤儿入内蒙”。

一个甲子后,这些“国家的孩子”重新踏上回家的路,试图为缠绕在心头多年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寻找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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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7日,在浙江嘉兴的认亲仪式现场,大姐潘丽凤(右一)、二哥陆志松(左一)与“国家的孩子”程晋(中)拿到了浙江公安出具的亲缘关系确认书。徐诗瑜摄

认亲:让两个血样在一起,就可以配到亲人

蓝色的蒙古袍挂了一夜。3月27日,程晋早早将袍子和蒙古靴换上,在儿子的陪同下前往认亲现场。“经查询系统,对两份血样进行DNA比对,认为程晋、陆志松符合全同胞关系。结合背景调查,最终确认程晋系陆志松的兄弟。”伴随着《亲缘关系确认书》的宣读声,三碗汤圆被端到桌上。

70岁的大姐潘丽凤喂程晋吃下了团圆后的第一口汤圆。

程晋8个月大时,因父母分开,又赶上了饥荒,母亲无力继续养育三个孩子。在母亲心里,上海是最富裕的地方,到了上海,程晋就能有好日子过。潘丽凤跟着母亲到了上海浦东,把程晋送给了一位盘着髻、穿着大襟衣裳的老太太收养。

“后来我也时常跟儿子说,你还有个舅舅在上海,比我小4岁。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往事历历在目,潘丽凤望向程晋时,仿佛还能看见抱在怀里那个年仅8个月的瘦弱的小孩子。时光流转,潘丽凤很难想象,年幼的弟弟分明去了上海,怎么又辗转到了内蒙古?

程晋听到那段他记忆之外的往事,心头不免一震。他是在1960年秋天被送到内蒙古呼和浩特市的,刚被收养时“头大、肚子大,四肢却是麻杆杆”,身体极度地瘦弱。养父母回忆起刚见到他时的情景,说他像只“孱弱的小猫”。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口粮是竭尽全力省下的:他们一天喂他一颗鸡蛋,半斤牛奶。翻看程晋成长的照片时,明显能看出他从“那只孱弱的小猫”逐渐长成了壮实的小伙子。

从内蒙古、浙江两地公安处得知寻亲成功的喜讯时,程晋辗转反侧了一整夜。认亲前的一个月,那种又紧张又欣喜的情绪反反复复。他跟妻子精心挑选了内蒙古当地的特产:奶豆腐、奶酪、奶茶、牛肉干。认亲这天的场景在他脑中预演了无数次:双手捧着哈达,银碗捧在左手手心,程晋将哈达献给哥哥和姐姐——蓝色哈达象征着蒙古族最高的礼仪,代表亲情、友情和蓝天。

嘉兴的家人也没闲着。潘丽凤在老宅里为程晋打扫出了一间新屋子,床单、被套、窗帘都是她去市场里精心挑选的。她记得接到验血的电话前曾看到窗户上挂着蜘蛛,在嘉兴,有着“喜蛛临门”的说法:蜘蛛临门,意味着喜事将近。

潘丽凤讲起往事时含着泪,那泪里又有苦尽甘来的成分。二弟陆志松也是在11岁时被送到其他人家养的。大姐潘丽凤跟着妈妈改嫁,也改了姓氏。一家三兄妹本都姓张,现在却分别是潘、陆、程,不通过DNA鉴定,很难找到一条血脉中几处分支共同的来路。

认亲仪式现场,潘丽凤看着两位弟弟说:“我们一家不容易,姓着不同的姓,却流着一样的血。感谢(DNA)技术,感谢民警,让两个血样在一起,就可以配到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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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7日认亲现场,程晋(左一)为家人们献上哈达。内蒙古日报图

寻亲:冷冰冰的技术检测工作被赋予了团圆的温度

程晋寻亲四年了。养父母去世后,他本未想过要寻找江南的“根”:60多岁的人了,亲生父母大概率已经不在世上,江南那么大,那么多人,要上哪里找?要怎么找?直到2020年,同在呼和浩特市的梁引梅找到他说:“我也是国家的孩子,我找你很久了,我们一起找家吧。”

梁引梅也是1960年坐着“运孤专列”到呼和浩特市的。养父母刚把她领回家里,她先后患上肺结核和软骨症。病殃殃的婴孩慢慢长成了活泼爱闹的小姑娘,他们竭尽全力把她捧在手心,喂她吃小锅饭,手把手教她写毛笔字。半生尽孝,2010年,养父母相继离世后,她才下定决心寻找自己的来处。

个体的力量是渺小的,梁引梅决定要把更多的孩子聚在一起。她把收集到的国家的孩子的信息都记录下来,十几年间共留下内蒙古大大小小区县500多人的信息,做成一张张附带着照片、收养年月和目前工作信息的个人小传,统一寄存到内蒙古档案馆中。他们是历史的一部分,而她是那个保存下历史长河中一个个人物剪影的人。梁引梅成了呼和浩特市国家的孩子群主,也负责组织内蒙古国家的孩子们聚会。

大大小小的聚会,程晋从未缺席,他也逐渐对“国家的孩子”这一身份产生更深的群体认同:他们是一起坐着“运孤专列”来的,也可以一同乘着高铁回江南去。不过,最开始的寻亲方式无异于大海捞针,渴望寻亲的“孩子们”走过一个个铺着黑瓦白墙的江南小镇,跋涉过一条条街道,参加大大小小的寻亲会,从眼角眉梢的蛛丝马迹中寻找自己和对方的相似之处。如果长得相似,再去找第三方机构做DNA比对。这种寻找过于盲目,曾有寻亲者历时20年,与几十名外貌相似的当地人做过血样比对,但只能以失败告终。

转机出现在2021年1月,公安部组织各地公安机关开展“团圆行动”。浙江省台州市公安局路桥分局刑事科学技术室副主任柯伟力在2021年夏天第一次接触到“国家的孩子”,90多岁的母亲在时隔60多年后重新将年过花甲的孩子拥入怀中,那时,她仍然能说出孩子出生时嘴角一颗小小的痣和手臂上的一小圈胎记。两地的亲人分头开始寻找远方的亲人,通过公安的DNA鉴定系统,就能更快进行数据比对。

这场颇具规模的寻亲在各地蔓延,越来越多“国家的孩子”开始求助“寻亲民警”。2021年春夏之际,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公安局刑侦支队刑事技术大队大队长乌达木帮助两名“国家的孩子”寻亲成功后,被当地人称呼为“寻亲大使”。2023年初,他又陆续接到了不少咨询电话,他们都是60岁以上的人了,很多人已经行动不便。这个群体的人数不少,寻亲延续了十年、二十年。

“国家的孩子想要回家了。”乌达木是被这句话打动的。流程经过多次简化,如今,在整个内蒙古地区,任何一位“国家的孩子”都可以直接将血样寄到乌达木处。根据锡盟公安局的记录,200多位寄送血样的“国家的孩子”中,已有16位寻亲成功。

原本冷冰冰的技术检测工作被赋予了团圆的温度。两地公安相继成立了团圆工作室、“国家的孩子”寻亲专项工作组。通过专业的技术手段,改变了以往大海捞针式的找寻模式,圈定的范围不断缩小,最终变成地理上一个小小的点。再通过当地志愿者敲开当地的一扇扇门,询问哪一家曾送出过孩子?通过两边的血样在DNA库中几轮滚动比对,确定结果后,就能为他们鉴别出一条回家的路。

接力:要把寻亲当成一件抢救性的事业来做

在程晋的认亲仪式现场,几位寻亲志愿者问梁引梅:“你是不是我们浙江人呀?”她早已习惯了北方的生活方式,讲话也带着内蒙口音,但长相却颇有几分江南女子的味道。程晋能找到自己的家人,梁引梅既欣慰又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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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晋与哥哥、姐姐一起看自己家中的照片。内蒙古日报图

3月28日一早,梁引梅从浙江嘉兴出发,赶往上海市黄浦区普育西路105号,这里是上海市儿童福利院旧址,也是很多“国家的孩子”前往内蒙前的第一站。

虽然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家人,但对于和梁引梅一样的“国家的孩子”来说,他们的生命是父母、养父母、保育员、医生、护士共同托举起来的。在福利院开设时建造的1911牌匾下,曾在该福利院工作过的李祥绅(化名)告诉梁引梅,他听前辈们讲起过,孤儿们从火车站、码头、街头一一被转送到福利院,为了给襁褓中的孩子们洗澡,福利院的保育员们在厨房里把水烧好,然后将一担担热水挑上楼梯。摇晃的水桶导致楼梯湿滑,保育员们一不小心摔了跟头,热水桶一个挨着一个往下滚,很多保育员的大腿、小腿都被烫破了。

这些年间,李祥绅也帮助众多国家的孩子们找到来时的路。“很多人在寻亲前都会埋怨,认为自己是被父母遗弃了,曾有孤儿在寻亲前含着对父母的恨意,说如果寻到了,定要在母亲肩上咬一口。但通过寻亲,才能真正重建那段历史。”李祥绅告诉健康时报记者,1960年几乎是饥荒最严重的一年,寻亲后才了解到,将孩子送走,送到最富庶的上海,是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从阳澄湖出发,父母们只能划一艘小小的船,一路挖着地瓜、沿路乞讨,他们是冒着生命危险把孩子送到上海福利院的。

但上海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最终确定:把孩子们送到草原来养。人民日报原副总编、《三千孤儿与草原母亲》的作者马利曾在档案室里翻阅了五万余字发黄的油蜡纸资料:移入孤儿的数量是各个盟区能够承受的最大值——锡盟200名,乌盟200名……为保证孩子接一个、活一个、壮一个,背后是无数默默付出的无名英雄。据记录,锡林郭勒盟西苏旗保育院80%以上的职工都给“国家的孩子”献过血,其中一名职工先后献过15次。

健康时报记者在上海市半淞园派出所翻阅上海儿童福利院1960年的资料时,也能清晰看到这些国家的孩子被呼伦贝尔盟医院接收的记录。但这些孩子们不仅被送到内蒙古,还有河南、河北、山西……

在更多寻亲成功者身上,几乎能寻到一条完整的历史脉络:江南各地的父母们沿着铁路和运河,将孩子尽可能送到富庶的地区,从农村到乡镇,从小城市到大城市,最终汇集到江南最富庶的地方——上海。这场养育的接力自南向北延伸,而如今,因为时代的进步,这些孩子们又能一步步回溯,由北往南,找到回家的路。

对于柯伟力、乌达木等民警来说,能明显感受到被时间推着前进的紧迫感。数日前,乌达木通知一名曾留下血样的牧民浩图(化名)鉴定成功的好消息,电话那头收到的却是老人已经去世的消息。浩图的两位儿子代他回了江南:“这是父亲的遗愿,念叨半生了,我们要代他回家看看。”

程晋在认亲现场感叹,“希望社会各界能将‘国家的孩子’寻亲工作当作一项抢救性的事业来做。”

对于程晋来说,走进这段历史,寻找到自己的来路,就像终于找到多年遗失的那块小小拼图。明年夏天,他准备带着全家回江南看看:草原的辽阔与潺潺流水的江南交织在他身上,再难分割。

 

(责编:荆雪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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