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鼎钧,当代著名华文文学大师,被国人誉为散文界中的“博尔赫斯”。 说来惭愧,我读书实在很少,一生最好的时间精力都用于逃难打工以及承受强者的压力,读书时常有罪恶感,自己觉得偷上帝的时间,偷老板的时间,偷家人的时间。若说也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已是筋疲力尽或者漏尽更残,1950年代我写过一句话:我们是用“残生”读书。对书讯敏感,多少书的名字记在心里,等于风闻美景而不能游,向往美食而不能享。
70岁退休以后才算有了自己的时间,这才发下宏志大愿,既想“知新”,又想“温故”。古人“三馀”读书:夜为日之馀,冬为岁之馀,雨为晴之馀,我曾说还可以有第四馀,“老为生之馀”。祖德天恩,老而不死,总算熬到了时候,“残生读书”果然应验。这时候精力和记忆力都减退了,好在我不做研究,读书便佳。
有些书像《尤里西斯》,像《喧哗与骚动》,读时必须放下执著,如乘一叶扁舟,无须操桨掌舵,水往哪儿流你顺着往哪儿走,凭窗但看时空变幻。
有些情节恨40年前未见,有些警句又庆幸40年前未读。今天读这些书,既非为了学习,更非为了研究,但观大略,无须担心字句是否谨严妥贴。对于我,这些已是“闲书”,读闲书,人生一乐也。
以我个人的经验,老年阅读,温故容易知新难,凡是早年读过的书,今天不厌重读,也就是说“底盘”固定,不能扩大,可以堆高。休怪老人固步自封,他有生理条件限制,任我是夸父,此时也只有颓然作罢。我常劝人四十岁以前多读书,圈子画大一点,老年才有很多书可看。
摘自《书滋味》,王鼎钧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