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对于癌症的恐惧,就连治疗癌症的医生也不例外。从一名治癌医生到癌症患者身份的转换,让她对自己的家庭、职业有了新的思考。从得知自己患癌消息的那一刻,她开始用文字记录下患癌这一年的心路历程。
我是一名妇产科医生,主攻恶性肿瘤。从医三十年来,我做过上千台手术,患者中有豆蔻少女,有风华少妇,也有年逾古稀的老妪。
突然之间,我也沦为一名癌症患者,一张病理报告单将我从医生转换为患者,我亲历了我的病人经历的一切:肉体苦痛,精神折磨,经济压力。
2013年10月8日 好几个夜班后我都没有休息,凑了几天假回老家看望父母。他们已经到了耄耋之年,我放心不下,一早带着他们到医院体检。B超医生是我的老同学,看她此时不忙,我也顺带做个B超。
我有胆结石十几年了,时断时续地痛,痛的时候吃点药,不痛就懒得管了。每天一上班诊室门口就堆满了病人,连上厕所都得跑步前进。
当探头触及到我胆囊的时候,老同学的眉头一下皱起来了,“胆囊有一个3厘米的实性包块,有血流信号,不太好啊,赶紧手术吧。”我有点恍惚:“性质能确定吗?”老同学含糊其辞:“不管怎么样,赶紧手术吧。”毕竟只是B超的单项诊断,我还抱有一丝幻想。
2013年10月9日 今天我住院了。做了一系列相关检查,核磁、CT、肿瘤标记物,都指向恶性肿瘤。
之前,我也无数次给病人做过谈话,所有可能的风险都要告知,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不能忽略。每当谈及手术风险,家属们就不再淡定了,有的双手颤抖着写不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些家属下跪磕头,甚至有些家属决定放弃手术。
我不能打包票说手术一定成功,所有并发症一定能避免,我只能凭医生的良心和职业道德承诺:出现风险只是可能,而我一定会百分之百地尽力。有些事真的不是医生所能左右,我们治病不治命。
2013年10月16日 今天是我手术的日子。我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备皮,插尿管,插胃管。当胃管从喉咙插进去的时候,又干又痛,虽然医生操作极其轻柔小心,但我还是觉得万般无助,我为鱼肉,毫无尊严。
家人送我到电梯口,我突然觉得很恐惧,不舍得放开女儿的手,我怕这是一扇生死之门。我在这个手术室工作了三十年,周围的环境无比熟悉,可此时却觉得陌生和恐惧。
麻醉师问,“还好吧?”然后就把面罩给我戴上了。我睡着了,睡得很香很沉,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了。睁开眼睛那一刻,伴随着的是一阵阵剧痛。摸了一下肚子,腹带,引流袋,我知道自己真的是癌了。
2013年10月20日 最痛的三天终于熬过去了,我下地了。我双膝酸软无力,只能将全部重力都压在老伴身上,艰难前行。走一步一身汗,伤口随着脚步的移动一下一下地抻着,那种痛让人感觉生不如死。
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曾说过医生有三大法宝:语言、药物、手术刀。有笑话说医生“杀人”的三句话:不好、晚了、早干什么去了。之前我总觉得这有些夸大其词,而今,我最想听到一句话就是“手术很成功,一切都会好的。”哪怕仅仅是安慰。
2014年1月16日 术后对于是否化疗,医生们意见不一,我选择了化疗。我有温暖的家,有热爱的事业,无论多么艰难痛苦我都要努力活下来。
今天我第一次化疗。对化疗的痛苦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见过病人捧着马桶哇哇地吐直到吐出胆汁,我见过二十岁的小姑娘几天之内就掉光了满头的秀发,我也见过拔掉针头宁可放弃生命也不愿受化疗之苦的。我提前买好了假发,从心理上,身体上,做好了一切准备。
液体输入体内后各种不舒服的症状就出现了。我浑身酸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翻个身都困难无比,骨头缝里像有万只蚂蚁咬噬一样,痛不可言。然后就是冷,像瞬间掉到冰窟窿里一样寒彻骨头,之后就是高烧。几天后,待那些药物代谢掉后,我的身体才又恢复一些。可是第二个疗程又开始了。
2014年8月22日 今天,我的静脉化疗彻底结束了,十二个疗程,三种药物联合的超强化疗方案终于结束了。半年的时间里,我经历了各种化疗的不良反应,发烧、关节痛、神经炎、血小板低、血尿……终于,一切苦难都结束了。我老太婆挺过来了,我为自己叫声好。
2014年10月16日 我们全家去了趟大连,这是我病后第一次出远门。站在海边,看着海浪滚滚,我思绪万分。如果不是癌症,现在的我一定仍工作在第一线。我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陀螺,一个劲地旋转,却不知为了什么。突如其来的疾病打乱了我原来的生活步伐,让我慢下来,思考生命。
而今,站在一个患者的角度上思考我的职业生涯,我觉得我似乎可以做得更多更好。虽然我对病人尽到了百分之百的责任,但我眼中看到的只是她们的病,很少关注她们的内心世界。我在乎淋巴是否剔除到位,是否出现并发症,很少设身处地考虑过病人的感受和情绪。
对于患者而言,医生鼓励安慰的作用是任何亲人、朋友,甚至心理医生都不能企及的,也许医生短短几句鼓励就能成为患者做完整个治疗的支撑。
等我重返工作岗位的那一天,我一定会面带微笑地和每一位病人问好,握着要进手术室的病人的手,轻声告诉她“别怕,我也是一名癌症患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作者任职于某妇产医院,摘自《北京青年报》,11月17日,康 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