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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刊日期:2016年01月14日> 总第1282期 > 21 > 新闻内容
凉山:毒品艾滋阴影下的新生
健康时报记者 徐 瑶文/图
发布时间:2016年01月14日  查看次数:  
 

  新闻背景:近日,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在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举办全国新闻采编人员禁毒防艾宣传培训及采访活动。国家禁毒委员会办公室、中国疾控中心有关专家介绍了我国禁毒斗争严峻形势和艾滋病防治工作进展,参与培训人员考察了当地强制隔离戒毒所、戒毒康复中心等地。培训结束后,健康时报记者深入凉山腹地昭觉县,进行了实地采访。

  提起大凉山,很多人并不陌生。

  这里是彝族人的故乡,有闻名遐迩的火把节。这里也是国家级贫困县,毒品艾滋病的重灾区。

  如今,经过多年釜底抽薪式努力,凉山实施的许多先进防艾模式,其中一些已成为全国范围内参考的成功样本。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勾勒出凉山20年与毒品艾滋较量的抗争图谱。

  从1到3.8万,

  用20年时间摸清“家底”

  凉山位于我国四川南部,512万人口,彝族占一半以上。三面与云南接壤,6万平方公里的辖区内,几乎都是山地。其独特地理位置,使之成为“金三角”毒品贩运至内地的重要通道。1995年,凉山州发现首例艾滋病病毒感染者,为吸毒人员。至2015年9月,凉山州累计报告艾滋病感染者/病人38568例,其中现存活3万例。

  这一数字的变化,既展现了几十年来该地被毒品与艾滋肆虐的阴影,又彰显了凉山艾滋病筛查防控工作的任务之重与推广之艰。

  从西昌出发,一路向东,沿着省道307盘山环绕行驶100多公里的山路,抵达大凉山腹地昭觉县,这里是艾滋感染较严重的地区之一。

  昭觉县共有31万人口,95%以上是彝族。皮肤黝黑的男男女女披着蓝色、白色的察尔瓦(一种羊毛披毡),点一堆火,围坐屋前。农忙时节已过,攒下黑色的苦荞,金色的玉米,度过寒冬。

  “以前大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毒品,什么是艾滋病。”昭觉县竹核乡卫生院院长瓦渣伍哈,三十出头,身材健硕,皮肤黝黑,穿着一双老旧的高帮军靴,挨家挨户去做艾滋病宣教随访。

  解放前,许多村民种植鸦片,不仅可以换盐巴和枪支,还用来自己吸食。很多人认为,鸦片是能“治病”而且只有有钱人家才吸得起的“好东西”。解放后,鸦片问题得到遏制,但海洛因又进来了。

  因为贫穷,大批彝族青年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他们大多不懂汉语,只能从事简单的劳动。渐渐地,不少人在城市街角聚集、染毒。现在,竹核乡1.1万人口,累计感染者大约五六百人,多数因吸毒静脉注射共用针具感染。

  但并非所有感染者都登记在案,找出潜在人群,这条路走得很艰辛。

  宋本莉是西昌市皮防站一位工作人员,也是最早做艾滋病干预的人之一。“最开始的时候,去隐蔽的街角巷子里,一个一个找,一个一个问。有的直接拒绝,还有的甚至泼粪相迎,”她回忆早期开展工作时,遇到的阻力和困难巨大,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为避免感染者隐私暴露,不穿工作服,以亲戚或民政扶贫人员身份进行一一核实。找到一个感染者后,需要想尽办法劝,让他再去找另外的感染者,就这样滚雪球式摸查。最初的几年里,没有先进模式参考,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直到2007年,凉山在昭觉、布拖两县开展了一次大筛查,发现艾滋病疫情十分严重,已达非洲国家水平。宁静的大山里,噩梦初醒。

  此后的2009年,凉山开始在全州范围开展大规模的流行病学抽样调查,整个地区的艾滋病疫情网被第一次揭开。

  凉山州艾防局副局长宋志斌告诉健康时报记者,自2009年起凉山开始实行一项特殊制度,凡病人到医院就诊,在知情不反对情况下,均需要做HIV检测。与此同时,婚前医学检查制度也被强制推行。

  凉山州共有612个乡镇,其中599个设有HIV快速检测点,由乡卫生院的工作人员负责采集村民的指尖血进行检测,送到县级医院去做确认,10天之内出结果,再把结果送到村民家中。

  凉山州平均每年检测60万人次,大大提升了感染者发现率。尽管如此,宋志斌坦言,按照模型测算,尚有一半的感染者没被发现,此项工作仍艰巨。题图为昭觉县一位艾滋病毒感染者。

  从无知到了解,

  填补疾病认知空白

  因无知而染病,几乎是凉山地区艾滋病患者的普遍情况,而发现后对感染者/病人的治疗,比找出这些患者还难。从拒绝治疗到正确服药,无论感染者还是工作人员,这一路走得都殊为不易。

  “有一次我们去感染者家里,正碰上人家提亲娶媳妇,老太太见了我们就骂,‘这事要是被你们搅黄了,我饶不了你们!’”瓦渣乌哈回忆到。类似碰壁的事情不少。

  最初的抗病毒药,副作用较大,吃了会起皮疹、拉肚子、做噩梦,村民很抗拒。瓦渣乌哈就一个个劝:“挺一挺,等适应了,就能活下来。”

  “以前我们做健康教育,说艾滋病很恐怖,会死人。现在不这样讲,因为听讲座的两三百人里,可能就有几个感染者,这样说对他们是伤害。我们就说,得了一定要好好治,”瓦渣乌哈说。

  许多上了年纪的村民不会汉语,教育文化程度也不高,普通的宣教方式行不通。在昭觉县红丝带抗病毒治疗关爱中心,艾防工作人员录制了特别的视频,让感染者用彝语进行同伴教育,使老乡们一看就能明白。

  如今,在一些瓦房墙上仍可见石灰刷的汉彝标语:“预防艾滋病、健康全家人”

  凉山坚持健康教育是艾滋病防治最有效的疫苗,通过影视、书本、网络、巡讲等形式,不放过一切途径开展宣教,“要我防艾”到“我要防艾”的氛围正在形成。

  今年42岁的李军(化名)是一位感染者。22年前,年轻的他在朋友聚会中尝试了海洛因。先是口吸,后改为静脉注射。

  “别人用过的针头用开水烫一下,”毒瘾发作的时候,顾不上那么多,没想到这样染上了HIV。

  2005年1月,李军作为西昌市第一人开始接受抗病毒治疗。他说,因为不了解,很多人不敢吃,宁愿等死。但为了活下去,他愿意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如今,吃药已经成了李军每天必做的事情,就如一个基因植入进体内。而他血液中的HIV病毒载量也已长期保持在0值。而当年那些与他一起坚持吃药的感染者,也都健康地活了下来。更令人欣慰的是,通过HIV母婴阻断技术,他与妻子孕育出了一个健康的女儿。生活还在继续着。

  从政府到百姓,

  实践特色禁毒模式

  在大凉山,禁毒与防艾工作分不开。多年来,政府和民间力量都加入到这场“战争”中。政府,依靠美沙酮维持治疗门诊和延伸;民间,推广家支戒毒的发展,两股力量相辅相成,合力禁毒防艾。

  23岁的勒尓阿古,大学刚毕业,现在是竹核乡卫生院一名医生。他每天的工作是指导吸毒人员服用美沙酮,根据病人前一天服药后的身体反应情况,调整剂量。

  半截矿泉水瓶中,盛放着这种橘红色的液体,作为海洛因依赖脱毒和替代维持治疗的药物。

  “苦的,像中药一样,”一位戒毒者向记者描述美沙酮的味道。

  勒尔阿古说,每天有大约30位村民过来喝美沙酮,过彝族新年时也不落下。普通戒毒者喝20毫升,如果同时在吃抗病毒药,就要喝100毫升左右,因为两者有拮抗作用。但不论剂量多少,价格是一样的。在西昌喝一次10元,这里只需2元。

  2004年,凉山州西昌市率先建立起全国第一家美沙酮门诊。现在已发展到11个门诊,70个延伸点,竹核乡卫生院是延伸点之一。2015年,凉山登记在册的吸毒人员是4万多人,接受美沙酮干预的大约有1.5万人。

  与此同时,大凉山还有一个极具特色的模式——家支禁毒防艾。

  家支是凉山彝族以父系为中心,以家族关系为纽带结合而成的社会集团,一直延续至今。家支谱系在彝族地区有其独特的作用,家支成员严格遵守家支组织、制度。

  竹核乡有8个村,24个村委小组,将近三四十个家支,一个村最少有三到五个家支。家支中最德高望重的人,被称为家支头人,又称为苏衣(日)、毕摩或德古,对于家支中的一切大事有决定权,也常兼任一个村支部的支部书记。

  竹核乡木渣洛村村支书勒伍体古,就是这样一位苏衣。

  杀猪打鸡,念诵毕摩经文,喝鸡血,通过一切仪式化的活动,来树立整个家支拒绝毒品和艾滋的信念。勒伍体古说,如果家支中有人还在继续吸毒,大家会一起诅咒他,将他驱除出家支。对于彝族人来说,这是非常严厉的惩罚,离开家支,就等于失去一切社会关系。

  最近一年,竹核乡吸毒人数明显减少,积极治疗人数大幅增加。

  层层毒霾下,凉山里的人们开始自救和觉醒。

  从顶层到基层,

  国家助推防艾工程

  2008年,时任卫生部部长的陈竺来到凉山视察艾滋病防治工作,提出“百千万”工作方案,将凉山作为国艾办联系点,每年拨款1100万元的国艾办防治经费,派出专家长期提供支持。

  2009年,凉山州委、州政府做出《全民动员、全社会参与打一场“禁毒防艾”人民战争的决定》,同时,制定了“七大工程、一批中心”、“百千万”工作计划等具体的防艾措施。

  2010年,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视察凉山,提出了防艾工作要结合经济社会发展,要结合禁毒工作,采取综合措施,标本兼治,有效遏制艾滋病蔓延的要求。

  相比2010年,2014年凉山州新发现的感染率下降了54.17%,病死率下降了50%,估计存活感染者/病人6.02万,环比增长率下降了3.7%。“十二五”期间凉山州的防艾工作取得显著成效。

  2015年,凉山州防艾工作进入攻坚阶段。规范干预工作流程,强化HIV母婴阻断技术推广,完善法律法规,借力精准扶贫……系统性防艾工作正如火如荼在凉山大地展开。

  八天凉山之行,记者看到了毒品与艾滋给凉山带来的深深伤害,也看到了当地人民和政府做出的不懈努力。

  台湾作家刘绍华《我的凉山兄弟》一书提到,凉山海洛因和艾滋双重疫情,是全球现代性在边缘地区所造成的不幸缩影。清华大学社会学教授景军说,在这本书中,读者不仅看到人类苦痛,还可以发现一个民族的自尊。

  毒品问题依然存在,艾滋疫情仍很严重,留给凉山的,将是下一个继续抗争的五年。记者临别之际,竹核乡年轻的防艾人员告诉记者,他们有信心抵御艾滋和毒品的侵袭,因为这是他们生长和热爱的地方,这是他们唯一的家。

  离开大凉山,正值逢十集市,村里人叫“赶场”,把猪、牛、鸡都赶到集市上来卖,还有五彩的服饰和新鲜的水果。老人们怀里抱着鸡,妇女们背上背着娃,熙熙攘攘穿行。车辆在人流中缓慢行进,扬起阵阵尘土。

 

  正午十分,阳光温暖,凉山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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