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如新业务员的离去

阅读提要

 

　　■“如新的培训就是让人敌视医疗。”苏伟回忆说，林丽的两个导师曾两次面见苏伟，想拉他一起做，他们宣称85%的药品都是无效的，要是你真爱你的家人，就让他们远离医疗。 　　

 

    ■有一次孩子发高烧到39.4℃，他量完体温马上带孩子去医院，但是林丽像疯了一样阻拦，一边抢孩子一边给导师打电话，得知导师不让去医院后，林丽变本加厉的吵闹，苏伟说，那时候才意识到，林丽已经走火入魔到了什么程度。 　　

 

    ■“整个一年我们都在吵架，我只要说如新不好，她就发脾气，只要睁开眼睛就能听到她在听如新产品视频，各种口若悬河。” 　　

 

    ■有一天晚上11点，苏伟在哄孩子睡觉，林丽在卫生间一边用如新的SPA机美容，一边把如新的宣讲视频开到最大声，还附和着视频里的口号大喊大叫，苏伟到卫生间让林丽声音小一点，林丽完全无视。 　　

 

    ■宋老师继续举例：“我朋友的儿子，被诊断为肺癌，化疗都不管用，吃我们的产品，半年好了。”听到宋老师身边的真实案例，听课人群瞬间兴奋鼓掌，并纷纷附和宋老师，表示要把这种“大爱”带给身边人。 　　

 

    ■就在林丽病到说不出话，起不了床时，还在朋友圈发文说：“太开心了，大发烧，出皮疹，还水泄，这次真的是大排毒。”伴随着越来越严重的症状，林丽也加大服用产品的剂量，每一次发烧都比前一次多吃一倍。 　　

    ■直到她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她都只记得，自己是如新的业务员，有病，不能吃药，那是毒。苏伟说到这，把头扭到了窗户一侧，停顿了几秒说，夫人走了，那些宣称大爱的人，都去哪儿了?

 

　　编者按

 

　　2019年3月2日，直销企业如新一业务员、34岁女子林丽(化名)，感冒高烧后，靠喝如新果汁“排毒”，拒绝就医治疗，最终因肺部严重感染引发器官衰竭，不幸离世。此事经曝光后，引发社会广泛关注。

 

　　“药品是毒、生病就是排毒”的洗脑和误导，让一位年轻生命在持续高烧中欢呼“大排毒”，不看医生、不去医院、不用药物，直至最终贻误抢救时机，猝然而去，几个家庭就这么陷入“老年丧子、中年丧妻、少年丧母”难以平复的悲痛之中。

 

　　林丽的死亡，到底与如新果汁存在怎样的因果关系;给林丽灌输排毒疗法的导师，和如新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新又该承担怎样的责任?

 

　　3月20日傍晚，如新公司发表声明称，经公司内部调查，涉事经销商因违反公司相关规定，已对其解除合同，终止合作。但这份声明，似乎并未能从根本上回应公众的质疑。

 

　　在林丽电脑里存储的导师宣讲课中，穿插着许多“不治之症患者在喝了如新产品后立马治愈”的神奇案例，洗脑宣传是否真的只是个别经销商的违规所为?希望相关部门加强行业监管，让此类悲剧不再发生。

 

　　2019年3月2日00点37分，这是林丽(化名)死亡证明上的标注。也是在这一刻，苏伟(化名)彻底失去相识十年的妻子。

 

　　2019年3月22日，是林丽去世的“三七”。“爱妻林丽安寝”“夫苏伟携子苏楠敬立”。墓碑前，两位年过花甲、满头白发的老人跪地痛哭。在林丽离开的这些天，三岁的儿子不停的问，妈妈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苏伟说，身边的人都在想她，但直到她生命结束前最后一刻，她都只记得，自己是如新业务员，有病不能吃药，那是毒。

 

　　“十年前初相识，她很美好”

 

　　如新的闯入，撕碎了一个家

 

　　25天前，妻子林丽因严重肺感染引发器官衰竭去世，他和所有家人，都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十年前她24岁，我能想到的那些词都形容不了当时那么完美的姑娘，就是很美好。”

 

　　苏伟回忆起和妻子初识的情景，宛如这春天的明媚。相识三年后，苏伟和林丽走进婚姻殿堂，又过了三年，儿子的到来让这个小家变得更温馨幸福。因为要照顾儿子，苏伟事业忙，林丽辞掉了从前的人力资源管理工作，在家专心带儿子。

 

　　但在2016年，这一切平静都被打破了。

 

　　“2016年，夫人说，她跟朋友去听了一家公司的课，产品特别好，自己在家实在太无聊，想经常去玩。”一向爱妻的苏伟答应了她。

 

　　一开始，林丽只是买些产品自用，但慢慢的，林丽开始觉得这是个事业。她曾和朋友说，老师觉得北京市场没有做起来，希望她可以好好做。但其实，林丽家境殷实，导师或许只是看上了她的消费能力。

 

　　起初，苏伟并没有在意妻子的工作内容，却没有想到，后来一向温柔顾家的妻子开始每天半夜回家，连孩子去幼儿园都不送，只为了卖产品。

 

　　“我是有爱的，我是在帮助你。”如新一直宣传的“善”，在林丽这里表现得特别明显，每一次她约朋友聊如新的时候，都会和对方说，“我希望能帮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是事实上，林丽在如新的两年里，并没有赚到钱，还自己买了20多万元的产品。

 

　　“如新的培训就是让人敌视医疗。”苏伟回忆说，林丽的两个导师曾两次面见苏伟，想拉他一起做，他们宣称85%的药品都是无效的，要是你真爱你的家人，就让他们远离医疗。苏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并不热衷参与。

 

　　整个2017年，苏伟也一直在劝说妻子不要再接触如新，但分歧却越来越大。

 

　　最大的矛盾点是2018年开始爆发的。苏伟说，有一次孩子发高烧到39.4℃，他量完体温马上带孩子去医院，但是林丽像疯了一样阻拦，一边抢孩子一边给导师打电话，得知导师不让去医院后，林丽变本加厉的吵闹，苏伟说，那时候才意识到，林丽已经走火入魔到了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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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去社区医院验血后，医生要开药，林丽和医生吵架不同意吃药。”苏伟告诉记者，因为是在公共场合，自己只能随妻子心愿回家，后来偷偷在药店买药给孩子喂。

 

　　当时导师在电话里告诉林丽，孩子发烧的过程是在补钙，要让烧发出来，不能吃药，疏通经络就可以，医院的药都是有害的。

 

　　不仅如此，苏伟还发现，自从2017年3月，妻子就没再带儿子去打过疫苗。而自从2018年开始，林丽不再吃主食，每天早上吃一大把如新产品，大约20粒胶囊，不管哪里不舒服都喝g3果汁。

 

　　这款g3果汁全名为g3活能饮品，彼时在如新官网售价690元一箱，里面含10袋120毫升果汁，平均69元一小袋。官网介绍，g3活能饮品的主要成份是长在东南亚地区、被当地居民赞誉为“天堂之果”的“木鳖果”，混合枸杞、刺梨和沙棘制成，该介绍中还表示“本品为日常膳食补充”。但是在“老师们”口中，这是一款治百病甚至治癌症的产品。

 

　　“后来最严重的时候，她把胶囊里的粉末倒出来，伴着果汁一起喝掉。”苏伟回忆，2018年11月是整个家都天翻地覆的阶段。

 

　　“整个一年我们都在吵架，我只要说如新不好她就发脾气，只要睁开眼睛就能听到她在听如新产品视频，各种口若悬河。”

 

　　有一天晚上11点，苏伟在哄孩子睡觉，林丽在卫生间一边用如新的SPA机美容，一边把如新的宣讲视频开到最大声，还附和着视频里的口号大喊大叫，苏伟到卫生间让林丽声音小一点，林丽完全无视。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从前温柔明理的妻子变成了现在这样，我当时一瞬间就把手机打掉在地上。”后来两个人都打到了一起。苏伟说，在那以后，自己就开始找律师，必须离婚。“但是后来看到儿子跟妈妈撒娇的样子，又心软了。”苏伟说，但是他知道这个家，早就因为如新的闯入，支离破碎了。

 

　　食品和药品都是毒药

 

　　妻子说，高烧皮疹都是排毒

 

　　一袭白衣的中年女人坐在讲台上，背后是幻灯和PPT;台下坐着大约40名听众，这是苏伟给记者提供的妻子生前电脑里的“宋老师精品课视频”资料，整个一节课长达72分钟。

 

　　“今天有哪些问题，说出来，解答一下。”这是主讲人宋老师干练又充满自信的开场白。记者反复观看视频，发现这节课中，前28分钟都在解释为什么流鼻血、吐痰要吃(如新)产品，授课到28分22秒，“宋老师”开始举例：“吃如新产品，癌症的话半年就好，但是为什么要坚持吃3年呢?因为哪怕指标正常了，器官还是需要慢慢恢复的!”

 

　　看到没有掌声，宋老师继续举例：“我朋友的儿子，被诊断为肺癌，化疗都不管用，吃我们的产品，半年好了。”听到宋老师身边的真实案例，听课人群瞬间兴奋鼓掌，并纷纷附和，表示要把这种“大爱”带给身边人。

 

　　课程开到后半段，宋老师开始把话题转移到慢病。例如，打胰岛素就是伤害胰岛就是掩耳盗铃，换器官都是徒劳，不如吃(如新)产品来的实在等等。“我们认为食品和药品是帮助我们健康的，这是我们被骗的最久的谎言，其实它们都在损害我们的健康”，苏伟说，自己在妻子去世后看到这些视频，才发现，妻子平时那些不可思议的话术，原来都是在这学的。而视频里那些像打了兴奋剂一样的员工，就是从前妻子的影子。

 

　　2019年2月，林丽生出满身皮疹加发烧，苏伟怎么劝去医院都不去，只是涂如新的芦荟膏产品。

 

　　苏伟判断，2月26日应该是此次林丽发烧的第一天。因为她曾在和朋友的聊天中提到，“去唐山的时候着凉了”。当天晚上8时50分，林丽又发了一条朋友圈，“终于回到家了，抗了一天的发烧终于可以解决了，每次都是你帮忙，睡觉，明天复活”。这一次的配图是如新g3果汁。

 

　　“我当时是在朋友圈知道她去唐山的，特别惊讶孩子自己在家怎么办。”打电话过去，林丽云淡风轻地说，送幼儿园了，我去办业务。

 

　　就在林丽病到说不出话，起不了床时，还在朋友圈发文说：“太开心了，大发烧，出皮疹，还水泄，这次真的是大排毒。”伴随着越来越严重的症状，林丽也加大服用产品的剂量，每一次发烧都比前一次多吃一倍。

 

　　儿子每天都在找妈妈

 

　　最大的遗憾：从前心太软

 

　　2月28日，林丽去世的前三天，苏伟给3岁的儿子发视频，但是整整一小时，妻子都没有露脸，儿子说，爸爸，妈妈生病了。但是因为妻子整个2018年一直在不间断的发烧，苏伟虽然担心，但以为妻子林丽睡了，便没多想。

 

　　第二天(3月1号)，苏伟早上八点给妻子发视频，妻子没有接听。“我盘算着，8点到9点可能是送孩子去幼儿园，就等到9点半继续发视频，这次妻子接了。”苏伟回忆称，但是接听视频后，林丽不说话，一边看着苏伟，一边在微信打字。“我不能说话，嗓子说不出来话。”得知妻子症状这么严重，苏伟马上给自己的弟弟打电话，帮忙把妻子送到附近三甲医院。

 

　　“到了医院后我完全没想到，一个接着一个坏消息。”苏伟告诉记者，当天12点到医院，下午3点做完检查，医生建议必须进ICU。因为需要签字，苏伟和医生电话沟通后马上在长沙乘坐最近一个航班赶回北京。

 

　　“我在飞机上就马上联系岳父岳母从安徽赶往北京，上了飞机马上把银行卡的钱都往一个账户拢，当时我又气又心疼，心想，出院后不管怎么做都要让妻子和如新断绝关系。”苏伟说。当天晚上七点，苏伟赶到抢救室外。护士每出来一次，都是通知更加病危，接近零点时医生出来告知，已基本没有生命指征了，征询家属意见要不要继续。

 

　　“我当时都想跪下求医生，绝对不放弃一点点希望。”苏伟说，等到岳父母赶到医院不久，医生就宣布，抢救无效，病人已经走了。在后来整理遗物时，苏伟发现，妻子内裤上全都是离开家之前来不及去卫生间排出的黑色粉状分泌物。他想象不到，到底是什么样的公司组织，会让一个正常人着魔至此。

 

　　“一入‘如新’深似海，从此亲人是路人。”苏伟说，岳父一直不赞同林丽做如新，因此她和父亲置了气，这一年多来，她都没再和父亲说过一句话，甚至过年的时候连个拜年的短信都没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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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老年丧女，我中年丧妻，孩子幼年丧母，我觉得这是人世间最大的悲痛。”

 

　　如今，林丽的家人一直在和如新方面交涉。在妻子去世的这些天，每每想起医生摇头说送来太晚的时候，苏伟就忍不住想要个说法：为何如新老师宣称普通食品功效?为何阻止病人去医院?从妻子去世到现在，苏伟每天彻夜难眠。在被问起最大遗憾是什么时，苏伟眼泪打转儿，咬了咬嘴唇说，最大的遗憾是当初没狠下心来把她从恶魔手中拽回来，保护起来。

 

　　而最让苏伟无法接受的是，得知林丽去世的消息后，林丽的朋友第一时间就将这个消息发在林丽为了维护客户所建的微信群里。群里也有自称如新导师的宋子泳(化名)，当时，义愤填膺的朋友们纷纷指责如新“害死”了林丽，但意外的是，所有的如新导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话，哪怕是两个字，“节哀”。后来朋友们才发现，“导师们”纷纷退群甚至拉黑了他们。

 

　　而直到她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她都只记得，自己是如新的业务员，有病，不能吃药，那是毒。苏伟说到这，把头扭到了窗户一侧，停顿了几秒说，夫人走了，那些宣称大爱的人，都去哪了?

 

　　如果生命重来一次，林丽是否还会因为所谓大爱的产品，和年迈父母冷战一年?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是否记得多年前披上婚纱时说白头偕老的笃定;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一定只想在家做好晚餐等爱她的丈夫回家，摸摸孩子的脸，说一声，妈妈爱你。

 

　　可惜没有如果。

 

　　墓碑上林丽回眸一笑嫣然明媚，苏伟说，那是妻子从前的样子，也一直会是他记忆里的样子。

 

　　(林丽为如新业务员叫法是口头称呼，在法律上，林丽是如新的合法经销商。) 　　律师观点

 

　　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张新年：在如新产品的销售过程中，有关销售人员夸大其词、虚假宣传、神话产品功效、抵制消费者接受医疗治疗等误导消费者盲目地购买产品的情况，显然构成欺诈甚至诈骗。

 

　　构成消费欺诈的，应按照《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的规定承担商品价款3倍赔偿的民事责任，市场主管部门也应当介入调查查处，加大监督力度，给予行政处罚;涉嫌诈骗罪的，公安机关应当介入，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事件进展

 

　　3月20日上午，如新公司一行五人，由其市场部副总裁带队与林丽家属委托代理律师张晓玲在北京会见，整个过程持续约15分钟，双方未达成任何协议。

 

　　逝者丈夫苏伟(化名)表示，自己因急性心绞痛未出席谈判，但代理律师传递给自己的信息是，如新方面很强硬，也没有具体解决方案。

 

　　张晓玲律师代表林丽家属和如新沟通了几点意见：首先对如新公司推诿的态度表示不满;就如新虚假宣传一事，请如新务必给受害人家属一个调查结果;受害人家属将向公安机关报案，追究如新的刑事责任，并向有关部门举报其虚假宣传;受害人家属或将赴美起诉如新。

 

　　交谈中，张晓玲向如新方面表示，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如新公司涉嫌传销。如新与会人员则表示，“导师、上线是她个人行为，但她的个人行为并不代表如新公司，我们在进一步核实这些问题。”

 

　　3月20日晚，如新在其官网发通报称，企业将在所有体验店多媒体系统滚动播放商德培训，正确的产品宣称及使用，同时强调“无论普通食品及保健食品均不能替代药品，如有任何身体不适之状况，都应及时就医，遵循医嘱”的警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