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工程院副院长、中国工程院院士、西京消化病医院院长 樊代明
编者按：
“非常感谢本次论坛的邀请，我没穿西装，因为是自由论坛;我也没打领带，可以畅所欲言。”
2016年12月2日，在第九届健康中国论坛上，中国工程院副院长、中国工程院院士、美国国家医学院外籍院士、西京消化病医院院长樊代明以一番酣畅淋漓的演讲，赢得了现场听众的喝彩声。
樊代明院士演讲的主题是“现代医学的困境与出路”。他认为，健康事业是一个非常复杂、系统的工程。医学在较短时间内逐渐实现了科学化、现代化、国际化和智能化，但同时忽视了人文性、现代性、民族性和真实性。现代医学的出路在于，把数据、证据还原成事实，把认识、共识转化成经验，把技术、艺术提炼成医术，通过整合医学倡导的认识论和方法学来形成新的医学知识体系。
现将樊院士的演讲摘要刊发。稿件已经樊院士审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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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近平主席指出，要把人民健康放到优先发展的战略地位。学习习总书记讲话，我的体会是保障和促进健康是人类最伟大、最崇高、最重要的事业，过去我说“之一”，现在不说“之一”了。因为习总书记说“优先”，没说“之一”。的确是这样，一个人的健康没有了，人都不在了，还谈什么其他的呢?
但健康这个工程，包括医改，是一个非常复杂、系统的工程。我们不能说不重视，领导没少讲，上上下下;文件没少发，大大小小;试点没少创，星星点点;但为什么总是不满意呢?因为它是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有时局部的、单因素的或短时效的某项改革可能对系统工程不一定有好处，有时还有伤害。美国奥巴马用那么多钱做这个事，快卸任了还没做成，就是这个原因。
李克强总理指出：要用中国的办法来解决中国的问题。这是对的，但什么是中国的办法?各有各的说法。中国工程院开展了“我国全民健康和医药卫生事业发展战略”的研究，我们组织了83位院士，近100位各部委的机关干部，近1000位专家，深入到29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光开会就开了200多场，还派往9个国家进行调研，形成了一个综合报告，已上送国务院供领导决策参考。我们提出的建议有五条：
第一条，立法。健康一定要立法。新中国成立快70年了，现在还没有一部完整的“健康促进法”。我们是法制国家，不能“无法无天”的干。
第二条，改制。健康事业涉及到方方面面，很多个部委都在管， “政出多门”，国家需要成立一个“人口与健康大部”，最好是副国级，直接由国家领导人牵头管理。
第三条，投入。钱不万能，但没钱万万不能。美国可以拿出GDP的17%来搞健康，中国现在是5%，能不能取一个中间数，比如10%或者11%呢?
第四条，监督。一定要有一个第三方监督机构，比如人大，赋予其足够的权利，像中纪委监督党政干部一样，这样来监管，看看究竟干得怎么样。
第五条，行动。要有一系列的行动计划，我们大致提出六大行动计划，比如慢病防控等等，来有效地推进健康工作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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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认，我们医学学术发展的走向出现了一些问题。
目前的情况是，我们培养不出来好的医生，或者说培养出来的很多医生只能看病或病灶，但看不好病人。为什么?
人类的医学是从原始社会不断积累而来，如果把三千年的医学进行回顾，人类医学经过了三个时代：
第一个是经验医学时代。曾经出现过近百个医学体系，如中医、西医等。这些医学体系都是有用的、有效的。但随着时代的变迁，绝大多数销声匿迹。原因有政治压迫、经济剥削、武力掠夺、血腥镇压、神学崛起、宗教盛行，当然也有自己不争气。比如说中医，如果没有毛泽东主席一代又一代中国领导人的力挺，还有它现在的状态吗?
第二个是科学医学时代或称生物医学时代。西医学本来不发达，由于引入科学作为方法学后大踏步的发展，到现在拥有“至高无上、唯我独尊、孤芳自赏”的地位。但“孤芳自赏”的最后结果是什么呢?比如人类最常见的4000种疾病，到现在90%以上没有好药可治。人类7000种罕见病，到现在99%以上没药可治，只能终止妊娠。又比如肿瘤占了人类1/4的死因，很多治了不如不治。
再看新中国医学发展的走势，开始是俄文时期，老大哥说了算，然后是薄文时期、“文化大革命”的“毁文时期”，文革结束，我们靠翻译，进入译文时期，现在进入到了“论文时期”。无论是中国的论文、还是外国的论文，都在为论文而奋斗，对医学的发展有多大的推动呢?
中华医学会成立一百年来，把外国的东西引进来，促进了中国医学的发展，功不可没，但同时也遏制了中医的发展，而且医学分科越来越细，越来越走向了极端。
为什么要提倡整合医学?因为我们面临的医学问题发生了深刻、广泛而急剧的变化。
过去是传染病，现在是非传染病;过去是营养不良，现在是营养过剩;过去是年轻性，现在是老年性疾病;过去是生物性，现在SARS、禽流感越来越多了;过去是单病因，现在是多病因;过去简单，现在变成了复杂;过去是早期的，现在成了晚期的;过去是单器官的，现在是多脏器衰竭;过去是器质性疾病，现在跳楼的越来越多;过去是治好病就算了，现在还要保健。
环境性、社会性因素在不断放大，医学的形势在短暂时期内发生了如此深刻的变化，如果还按老思维老办法去做，就将出现很多大的问题。比如，医学实现了科学化，但忽视了人文关怀;医学离科学越近，医生离病人就越远;医学实现了现代化，但忽视了现代性;医学实现了国际化，但忽视了民族性，我们都希望一个药包治所有人，但那是做不到的;医学实现了智能化，但忽视了真实性……照这样的发展，医学还是医学，医生还是医生吗?
中国医学在世界同行中从以前的跟跑到现在的并跑，未来一百年能不能领跑?恩格斯说“一个民族要站到世界科学的顶峰，一刻都不能没有理论思维。”。
科学医学的研究主要是在局部发力，要解决医学全局的问题是不够的。只有把一切和人体有关的知识都纳入医学，才能解决我们在短期内面临的医学形势的急剧变化，才能解决科学医学时代面临的疾病预防、治病救人包括保障健康的重大问题。所以医学的发展必然进入第三个时代，即“整合医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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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讲过“三间”健康学。
首先是“空间”健康学。人是一个整体，离不开两个环境，一个是自然，一个是社会。
人要服从自然，天冷了加几件衣服，天热了脱几件衣服，反其道而行之，吃再好的药都没有用。人吸入的是氧气，呼出的二氧化碳，而树正好相反，吸的是二氧化碳，呼出的是氧气，你把树都砍光了，吸PM2.5还好吗?
人要适应社会，人是社会的一员，孤居寡食要不是兽，要不是神，绝对不是人。人与人之间相互猜忌、相互设防，你会过得好吗?难怪《黄帝内经》，30%写的是医学，剩下都在写其他。现在的医学研究者，写分子的不写细胞，写细胞的不写分子，写细胞和分子的又把人给丢了。这算什么事?这能成什么事?
第二是“人间”健康学。人是一个空间，由不同层次构成。连接我们的是能量、物质和信息，缺一不可。但是自从牛顿科学定律引入医学后就出现了问题。牛顿的科学定律是正确的，但那是静止的，到了动态的人身上就出现了问题。一件事现在总是想在人的身体结构上寻根究底，从宏观到微观。从此，人们用解剖刀把整体变成了器官，用显微镜把器官变成了细胞，又用化学刀把细胞变成了分子，然后在分子之间游刃不能自拔。难怪最近50年，诺贝尔奖都奖给了分子，没给人。这样下去能行吗?
我们再不能沉溺在微观世界孤芳自赏，游刃在分子之间左右逢源，制造了大量的科学论文与人体治病无关。因为传统的生理学快土崩瓦解;经典的病理学摇摇欲坠;人体解剖这么重要，但已后继乏人;大内科、大外科已不复存在;医学人文体无完肤;基础与临床隔河相望;医生离病人越来越远;本来恩人般的医患关系，现在成了仇人!这样的医学研究，这样的医学教育不改行吗?
第三是“时间”健康学。人体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切记不要看到一点什么，抓住一点什么就是真理，难说!一分钟甚至一秒钟后就不一样了。不仅人是这样，植物也是这样，向日葵围着太阳转;含羞草白天合，晚上开;无论是西安的杨柳，还是北京的杨柳，都是3月份生枝发芽，它们没有文件，也没领导指示;全世界的深海鱼都是那几天跑到长江来繁殖产卵，没有互联网通知;人在24小时，12个时辰都是变化的，中午12点是午时，生命力最强，我们拿来午睡，晚上12点生命力最差，死人最多。这就是我们中医的“子午流注”。肿瘤为什么有的化疗好，有的不好?因为肿瘤细胞每天开合几次，正常细胞也是每天开合几次，但是不同步的。你打针正好在正常细胞开的时候，杀的是正常细胞，结果能好吗?女孩子的月经一定是月月红，如果一月几次红，几月一次红，你受得了吗?还有试管婴儿，都是算好了时辰一种，双胞胎啊!你随时种能生出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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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合医学是医学发展的大势所趋，从实践看，需要有“三观”思维。
第一是整体观。
因为个体难以代表群体，体外难以反映体内，人体的内外环境迥异，结构并非功能……科学具有必然性但医学常有偶然性。科学是强调百分之百和百分之零的结果，而医学不一样，从百分之零到百分之百任何可能性都可能存在。所以我们总是出现例外和意外。例外就是超出我们的认知，意外就是不该出现而出现了。科学家是寻找事物发展的共同性，结果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什么是好医生?能处理例外和意外的医生是好医生，是最高水平的医生。
第二是整合观。
在这里我要纠正某些医生和某些病人不全面的说法。医生说：有病就要治;病人说：病是治好的。这是错的!至少是不全面的。人类的疾病，大致三分之一不治也好;三分之一治也不好，三分之一治了才好。
三分之一不治也好，靠的是人体的自愈力或称疾病的自愈性。医学只有几千年，人类已有几百万年。在没有医学时人是怎么过来的?动物有医生吗?只有宠物才有医生。你看到过背着药箱的老虎到处跑吗?人是活的，动物也是活的，有自愈力。但从有医学之后，依赖性太强，人体的自愈力大幅下降，一个小小的伤口都要化脓，都要用抗生素啊，照此下去，总有一天有些疾病将无药可治。
三分之一治也不好，我们称疾病的致死性。人总是要死的，有的是老死的，有的是病入膏肓，治也活不过来，这叫寿终正寝嘛，但是我们还在治。老百姓一辈子存了那么点钱，都在自己最后半年被花光了。
三分之一是治疗才好，这是医生的本事。但不同的医生，这种本事不一样。现在的医学分科越来越细，医生越来越专，好多病人在过去该自己治好的，现在治不了了，出现了很多的问题，这要高度关注和纠正。我们要还器官为病人，还症状为疾病，从检验回到临床，从药师回到医师，要身心并重，医护并重，中西医并重，防治并重。这样才叫医生，这样才叫医学。
过去给病人会诊，都是诊断人家得了什么病，现在会诊都说人家得的不是什么病。病人躺在那里，这科医生说，这病和自己无关，那科医生说这病也和自己无关，几个学科都说无关，都走了。我跟病人说你起来吧，医生都说你没病，你躺在这干啥呢?在有的医院，现在不是病人病了到医院找不到合适的医生，是医生病了在本院找不到合适的医生。
整合医学中的整合有其特殊含义，它与混合不同，混合是无序的，融合是被动的，配合是分主次的，结合是有条件的，组合是依归的、按部就班。整合是最高层次，是选好加数当好加号得和，如果是选好乘数当好乘号那是得积，那是最高层次的整合。整合分串联式整合，把相关因素连成一条线;并联式整合是把线连成面;而交联式整合是把面连成一个整体。串联式整合靠逻辑思维，科学方法就够了，但并联式整合需抽象思维，光靠科学方法不够了，最高层次是交联式整合，需要形象思维。为什么天气预报有时出错，就是光用逻辑思维出了问题。一个老农民从外地回来说，今天晚上必然下雨，结果哗下雨了。他对了，因为他觉得天气很闷，感觉很沉。你说他懂科学数据吗?但他能抓住真理。再比如，蚂蚁搬家，蚂蚁一搬家就下雨，你说蚂蚁懂什么科学数据，但它们掌握真理。
医生是需要高智商的，在国外都是读完大学才允许读医学院的，同理应该是读完清华北大，优秀者才能读首都医科大学。但现在三本也可上医学院，高考750分，他考个390分就进了医学院。你说以后你找他看病能行吗?一个智商比你还低的医生能看好你的病吗?去年某省招生，考兽医的分数线比医生高125分?这是什么事吗?
第三是医学观。
现在我们持的医学观，实际上是科学医学观，或生物医学观，这不全面。因为医学并不等同于科学，医学不只是科学，还有跟科学一样甚至比科学更重要的很多东西。比如希波克拉底说，医生治疗疾病三大法宝：语言、药品、手术刀，语言不是科学。奥斯勒说，医学不是确定的科学，但是可能的艺术。因为生命只有概率，而没有定数。
所以，我们只能以科学的理论帮助医学，但不能用之束缚医学;用科学的方法研究医学，但不能用之误解医学;用科学的数据助诊疾病，但不能用之取代医生;用科学的共识形成指南，但不能以偏概全。
现在的医生都要用指南看病。这要特别小心。指南是什么?指南是老医生总结的，只能覆盖80%，还有20%覆盖不到。现在中国的指南只4%是中国人的数据，96%是从外国人抄的，外国人和我们一样吗?比如幽门螺杆菌感染，国外的指南是要全部杀灭，这显然不对，中国人约60%胃里有这种细菌，要根除，全世界的抗生素拿来恐怕不够一半，而且，杀灭以后下半段胃的肿瘤减少不明显，上半段增多了。又如肠易激综合征，现在中国人很多，很多病人吃中药效果很好，而国际指南就没有推荐。还有指南总在变，有的疾病现在国外指南都改到第8版了，我说第7版就可以了，他说7版有错，6版有错，5版更错，那1版是错到什么程度?你拿这个看病能行吗?指南只能供年青医生参考!
整合医学的整体观、整合观和医学观就像建筑万里长城的三个要素，万里长城既可御外又可安内，但建万里长城必须要有图纸、沙浆和砖头三个要素，缺一不可。整合医学的图纸是整体观，沙浆是整合观，砖头是医学观，三个要素同样缺一不可。
什么叫整合医学?把数据、证据还原成事实;把认识、共识转化成经验;把技术、艺术凝练成医术，这样来回实践然后才是整合医学。整合医学不是医学体系，而是一种认识论和方法学，通过它可以形成新的医学知识体系。由于世界在变，社会在变，医学知识在积累，整合是一个永恒的过程，不断提升的过程。贵在整合，难在整合，赢在整合。
有人问我，你反对循证医学、转化医学、精准医学吗?No!我认为转化医学是整合医学的路径;循证医学是整合医学的路沿;精准医学是整合医学的路标。很重要，但光有路径、路沿、路标是到不了目的地的。因为还要有方向盘、车轮、发动机、油箱，要有一台完整的车，特别重要的是还要有一位活生生的驾驶员，才能到达目的地，这就是整体整合医学，HIM，简称整合医学。
（运营：吴茜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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