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DF版
返回首页
发刊日期:2019年01月25日> 总第1573期 > 11 > 新闻内容
我是协和最有名的艾滋病人
摘自《冰点周刊》,王嘉兴/文,当事人孙明娟为化名
发布时间:2019年01月25日  查看次数:  
  “她就是一本书,是整个中国艾滋病免费治疗史。”北京协和医院感染内科主任、艾滋病学组组长李太生会给每一个学生讲孙明娟的案例,“看再多教材,都不如把她的病历本从头到尾读一遍。”
做梦都想不到
我会得艾滋
在北京协和医院内科门诊的走廊里,走到最里面就到了艾滋病随诊门诊。它在医院里的名称是免疫低下门诊,常有不明就里的患者挂号到这里。
宋晓璟是门诊成立以来第三任专科护士,她和李太生每周三都会守在这里迎接新确诊的病人,为1500名长期随诊的患者提供治疗和心理疏导。
和很多患者一样,孙明娟得知自己患病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艾滋病”只是新闻里她认得的三个字,她“做梦都想不到会得这个病”。
那是2004年,国内对艾滋病的认识还很粗浅,它一度被翻译为“爱死病”。即使是专门的传染病医院,面对艾滋病人都如临大敌。
确诊后的一个月里,孙明娟每天坐在病床上发呆。当时27岁的她是全家的希望,这个年轻人从北方一座小城市考进北京某知名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
我是那幸运的
三十分之一
在法国留学时,李太生经历了艾滋病最恐怖的年代。那时候,医生每天都是被动应对出血感染,“开始转一圈,过几天再转一圈,发现你管的病人全都死了。”他们能做的只有安慰和预防感染。
回国后,因为没有便宜的抗艾滋病药物,李太生觉得就像敌人都冲上山头了,手上却没有子弹。后来,国内一家医药公司向他赞助了20人份1年的抗艾滋病药物,在他的软磨硬泡下,药量增加到30人份2年。孙明娟是那幸运的30人之一。
那半年,孙明娟每个月都要来医院复查一次,衡量治疗方案是否适合。因为药的副作用,每次往返北京的火车上,孙明娟一路都在吐。李太生说,他知道药物副作用大,但无药可换,“要么接受,要么死”。孙明娟和很多那个年代的病人一样,都经受了肌肉萎缩的副作用,面部塌陷,腿跟火柴棍一样。
我尽量与别人
保持距离
患病后,孙明娟看过很多资料,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被男朋友传染了艾滋病。孙明娟确诊的时候,她的男朋友已经离世2年。去世前,他体形消瘦,常常生病,这都是艾滋病的典型症状。
孙明娟的男朋友学医,却误以为自己得了糖尿病或是肝病,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得了艾滋病,最后在出差的途中去世。每次想到这些,孙明娟都懊悔得流泪,“如果早点知道,也许他还有救。”他们本打算在那年结婚。
孙明娟没有把自己患艾滋病的消息告诉任何同事或朋友,只有她的母亲和妹妹知道。虽然孙明娟很清楚,与身边人日常的接触不会传染艾滋病,但她还是尽量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不和人握手、拥抱。吃饭时,她永远用公筷夹菜,也不会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吃。
药物副作用
让我痛苦万分
因为服药方式错误,在最初几年,一套治疗方案用上1~2年,孙明娟就有了耐药性,不得不换新的方案。每次产生耐药性,她的肾病就会反复。
2009年,她因为艾滋病的并发症开始用激素辅助治疗。2011年,她又产生耐药性,用上了医保范围内的最后一种药物,但那给她的身体带来极大的负担。直到最近几年,孙明娟的病情才平稳一些。
恢复上班后几个月,孙明娟的脸就瘦尖了,双脚却肿得穿不进去普通的鞋。她复诊见到李太生时,他生气地说,“你离我这么近,出这么大问题不来。”她本以为自己瘦是因为辛苦,却得知这是抗艾滋病药物的副作用。
2011年,药物让她掉光了头发,肾病再次变得严重。护士给她测血糖,高到机器都“爆”了,测不出来。
“李大夫就是
你的新药”
孙明娟不得不用上当时医保覆盖的最后一种药物,但那会给她的肾增加负担。若再产生耐药性,她将不得不自费购买进口药,每个月花费数千元。后来,她赶上了一个国内尚在试验阶段的疗法。
症状稍稍好转,她又被夺走了行走的能力。药物让她的双腿肌肉萎缩,股骨头坏死,地上的小坑就能让她摔倒。到协和看病的时候,她脸色非常差,一度意识都不清醒。医院检查结果说孙明娟双下肢神经受损。在李太生的协调下,她又在协和医院做了股骨头置换手术。
2014年医保多覆盖了一种抗艾滋病药物,副作用更小,李太生便给她换了药物。每一次治疗走进死胡同,她都幸运地赶上新的项目和疗法。
她总是因为病痛紧张得睡不着觉,“很奇怪,每次见到李大夫,他都轻描淡写地说能治,我也都相信了”。还有护士向她打趣,“李大夫就是你的新药。”李太生不止一次感慨,在孙明娟身上看到“生命真的很强大”。
外界压力比
疾病本身更可怕
艾滋病的秘密,孙明娟守了15年。曾有亲近的朋友怀疑过她得了艾滋病,她赶紧把话题岔开。有阵子,走在街上,她总觉得身边的人在议论自己。在门诊,患者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医护人员发现,三四十岁的人最谨慎,“外界压力,甚至比疾病本身还重。”
2008年李太生提出,应该把艾滋病当作慢性病治疗。在他们长期随诊的1500个病人里,过去七八年,死亡的病人只有9个,7个死因跟艾滋病无关。
从查出艾滋病算起,花了5年,医院才肯给孙明娟做肾穿刺。她是协和最早做肾穿刺、股骨头手术的患者之一。当时,李太生完全靠私人关系,说服了主治医生、麻醉医生、相关护士,才让手术成行。次数多了,一些科室就不再排斥艾滋病患者,从感染内科转过去做手术成了家常便饭。
艾滋病在孙明娟身上留下很多痕迹。因为经历特殊,她简直是一部艾滋病“药典”。在医学以外的世界,孙明娟依旧保持着“低调”,她打算将自己的秘密永远保守下去。
后悔太多时间
都用在了担心上
妹妹一家工作繁忙,孩子出生后,这家人把孩子交给孙明娟照看。小外甥常常让她想到自己死去的爱人。如果没有后来那些病痛,她觉得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母婴阻断艾滋病早就是成熟的技术。
回想过去的15年,孙明娟最后悔的是,太多时间都用在了担心上。担心过完了今天没有明天,担心别人的眼光。她觉得,这些时间本应该用来学习、充实地生活,但都白白浪费了。“人生就是本书,这辈子答案没交好。如果让我重活一遍,应该会比现在精彩很多。”在门诊遇到看病的年轻人,她会忍不住和人说这些。
对医生护士来说,病人能健康地活着,就是最好的奖励。有一年,诊室收到一箱来历不明的橙子,后来宋晓璟收到一条短信:“今年的橙子甜吗?我跟种树的人说好了,万一哪天我不在了,橙子也会在成熟后第一时间到协和。”每一年,橙子都如期而至。
摘自《冰点周刊》,王嘉兴/文,当事人孙明娟为化名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