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谈话练出的伶牙俐齿,是ICU医生的一项重要功能,我可以把复杂多发伤的术前谈话谈得清清楚楚,但是找老刘一家谈话,我踌躇了很久。病情中的种种不确定,需要我好好理清语言的逻辑性。
老刘一家决定放弃治疗,按照风俗把老刘接回家。
85岁的老刘
5天无尿
老老少少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徘徊,犹豫,家庭会议持续了5天。老刘的大女儿来签字,做回家的准备。看得出,全家都对老刘很好很好。家属的焦虑和伤感弥漫在空气里,不需要仔细辨别就可以感觉得到。陪夜之后通红的眼睛,缺乏洗漱的“隔夜”气味,监护室大门外愁眉不展、来回踱步,ICU医生都再熟悉不过了。
通常,这种自动出院的谈话,金远医生他们都能够处理得很稳妥,不需要由我来谈。花额外的精力来召集老刘全家,慎重地再次谈话,是因为我希望他的子女下定决心再坚持一下,哪怕是再坚持3天。
老刘已经85岁了,虽然插着气管插管,上着呼吸机,但他能够清醒地表述自己的意愿,他写下来的意愿是:回家。笔迹歪歪扭扭,但意思表达得清楚。子女做出这样的决定,很大程度上,也是在答应他自己的要求。
老刘患的是感染性休克,死亡率非常高的疾病。何况,他又是耄耋之年的老人。
5天来,他就躺在ICU的床上,治疗强度很大。5天前,他转入ICU的时候,咳血性痰,氧合降得很快,无尿。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气管插管上了呼吸机;深静脉穿刺上血管活性药;接着是用CRRT(连续性血液净化)机解决持续的无尿。ICU的常规治疗就是那个样子,用尽手段,先把生命维持住,维持在悬崖状态,用很多的管子,很多的机器,伴随而来的是很多的痛。病情要在悬崖状态维持多久,能不能最终离开危险的悬崖回到安全的地带,谁也不知道。命悬一线,是个很形象的词,为了维持这细若游丝的“一线”,医生把所有的武器都用上了。
治疗中的样子,让子女、孙辈每一双眼睛看着都觉得揪心。那些管子,穿透肌肉放置到股静脉里,通过咽喉插到声门下的气管里,真是想想都让人觉得痛,觉得难受。不能面对这个事实,是为人子女再正常不过的感情。
探视完之后,是对未来的担忧,病能不能够看得好?能不能够不留后遗症地看好?
还有拿在手里的治疗清单,数字每天都在递增,一天能够承受,两天能够承受,但是它好像是在用固定的速度不急不缓地持续增高,究竟会增到一个什么高度呢?
医生的直觉
让我赌一把
病情和治疗,像是在进行一场拉锯战,屏气凝神地在悬崖状态维持微妙的平衡。现在,病人和家属先决定放弃了。
我不是一个“人定胜天”型的医生,在重症监护室里当了18年医生,见惯生生死死,对于DNR(拒绝心肺复苏),对于高龄老人的有限度治疗,对于有创治疗的适应证控制,这些情况都已经相当的熟悉。换句通俗的话来说:病人放弃治疗自动出院这个事实,是我工作日常的一部分。尤其是对高龄病人,我一向主张要尊重病人的主观意愿。
那么也许你会问,这次我为什么要阻止老刘的家人放弃治疗呢?如果我说这是出于“直觉”,你相信吗?
5天来,老刘的状态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善,化验指标的升升降降不能一概而论。关键性的指标:仍然无尿,呼吸机参数仍然很高,升压药稳中略降。待我做完超声评估,看完化验变化后,我觉得:
他的肾功能在恢复,会恢复,可能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恢复。
这只是感觉,没有确切依据,人们往往会把这样的感觉叫医生的经验。
直觉在悄悄对我说,老刘和他的子女对时间的把握太操之过急了。那么,到底是不是我的直觉错误呢?我不知道。我决定赌一把。
如果我判断错误,赌输的结果是:花更多的钱,吃更久的苦,最后还是要送走老刘。
而赌赢的结果是:花更多更多的钱,吃更久更久的苦,但是老刘有一线机会活下来。中国人都知道这句古语: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其实医生没有赢面,只有压力。对医生最好的结果,反而是病人和家属都已经接受了死亡的结局,长痛不如短痛,一了百了,成全了老刘自己的心愿。
我为什么不愿意顺水推舟,接受这个最容易的结果呢?
因为我的内心深处有一道坎,这就像一道鸿沟,不做这个努力,我就绕不过自己的这道关。
85岁的生命有多少意义?这样的哲学命题不需要医生去想,我已经把它转化为医学的命题了。就像这次一样:病情有没有可逆因素,病人的基础脏器状态好不好。
在30分钟冗长的谈话里,我费尽唇舌,劝家属再等一等,劝老刘再耐心一点;之后,家属再次召开家庭会议……最后,我终于等到了想要的答复——家属选择相信我的直觉。
赌局和压力
并存
回家的计划推迟了,躺在病床上的老刘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他没有办法讲话,也只能恼怒地敲敲床,来表达他内心的愤怒。
但是第二天,他的导尿管里开始出现了少量尿液,深受打击的肾脏在慢慢复苏了。第三天,尿量开始增加……就像我的直觉告诉我的:病情的转折点可能就在那几天之间。
直觉是对的,如果不坚持那一下子,这一丁点的机会不会出现;不过,我的压力并没有减少,老刘只是在悬崖上后退了一小步而已,离脱离CRRT(连续性血液净化),拔除气管插管还有不小的距离,想要跨越这段距离,我们得克服千难万险,面对无数个未知。在那个节点上,家属选择了相信我的直觉,那么在接下去的治疗中,我的压力一定是只增不减。
每多走一天,离痊愈就多一分希望,但并不保证下一步一定是前进。
每多走一天,也是在赌注中多下了一分,对病人和家属来说,就更加不愿意输,更加输不起,无形中对我寄的希望也就多一分。那住院清单上不断累积的数字,就是最直观的体现。
这就是我当时踌躇的原因,这样的赌局,在ICU医生的日常医疗中,是一个常态。我得经常做这个艰难的医疗决策,扛起所有已知未知的压力,面对一局几乎没有赢面的赌局。
半个月后,老刘拔掉了所有管子,离开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又过了两个月,他出院回家过年了。我松了一口气,在那个节点上,我没有押错。对着蓝天轻轻一笑,做个鬼脸。这件事,我就此可以笃定地放下。
老刘本人不会记得我,在ICU期间他使用了很多镇静、镇痛药物,这些药物会让他产生“顺性遗忘”,他会把脑中不愉快的记忆抹去,ICU和我都被包括在那些记忆中。
同样,我也会很快把老刘的面孔忘记,因为每天都有很多类似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类似的危重病人,插着管,上着机器,他们康复后的样子和那时大相径庭,我根本记不清楚这个和那个。
这是ICU医生的日常生活,信任或者不被信任;选择继续或者选择放弃;唯有压力,是永恒的。人的适应性非常强大,当承担压力成为一种习惯,压力放在肩膀上也就安之若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