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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刊日期:2017年07月18日> 总第1425期 > 11 > 新闻内容
我在父母家装了个监视器
作家 荆 方
发布时间:2017年07月18日  查看次数:  

  决定给老家的双亲安装监视器,源于弟弟的一个提议。

  分别住在北、深、广的我们姐弟三人,经常在微信上讨论远在河南的父母养老细节。有一段时间,母亲总是抱怨保姆偷东西,今天说偷她的描花盘子,明天说偷她的虾仁和汤圆。有一次,她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们,保姆偷了她8000块钱。我们要是不管,她就去报警。

  我们心里明白,保姆是不可能偷她8000块钱的。这个保姆是我们姐弟三人出钱给父母请的,人很可靠。而且父母的工资由父亲保管,母亲手上不可能有8000块那么多。但是母亲不依不饶。

  弟弟提议给家里安装一个监视器。有新闻说,子女通过监视器发现家里老人被保姆虐待,于是,我和姐姐同意了。在手机上一打开视频,便是我家客厅全貌。

  安装监视器的头一个月,就冒出了很多让我们姐弟三人震惊的事情。

  我发现母亲跟保姆的关系根本没有她说的那么紧张。保姆除了上午跟她一起出门买菜,大部分时间客厅里就她们俩,两人一人躺一个沙发一起看电视剧,还不时讨论剧情。而她们周围,是乱得像猪窝一样的客厅。

  我怒不可遏地打电话回家,质问母亲,为什么不让保姆收拾房间、拖地擦桌子,养着保姆就为了扯闲话吗?母亲有点猝不及防,刚开始企图否认,但铁证如山。她就改变策略,冲着电话那边的我翻了个白眼(我用座机打电话,用手机看着视频里的母亲)说:“这房间不用收拾,让她(保姆)陪我说说话就行了。”

  我气得打姐姐的手机告状,我们感觉这几年保姆钱全白花了。而父亲的态度很暧昧,觉得这个不是问题,只要老伴跟保姆聊得开心就好。

  母亲开始抗议,说视频监视她,对她不尊重。父亲的态度跟母亲相反,父亲热爱新事物,上微信、上淘宝。他觉得监视器非常先进,经常在中午吃饭时,端着酒杯冲镜头那边的我们举杯致意。

  有一次监视器坏了,父亲着急地致电弟弟,弟弟立刻指挥老家的堂弟找人上门维修。三天后,监视器修好了,父亲特地在微信群里通知我们:“视频修好了,欢迎观看。”

  安装监视器后,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一天我打开视频,发现母亲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睛半闭。打家里电话,电话铃响着,母亲却一动不动。我立刻打电话给小姑姑。小姑姑赶到家里,发现母亲昏迷。母亲是甲低又合并糖尿病,引起晕厥。她双侧甲状腺切除,需终身服药补充甲状腺素,但她总忘记吃,保姆也不提醒,久而久之酿成恶果。医生说,母亲这种情况,如果发现不及时,会死人的。

  这件事让我们每个家庭成员都对监视器心存感激。母亲也不再嫌弃它,服服帖帖地被它监视。

  监视器里最欢乐的时候,是我和弟弟、姐姐其中一个回家时。下了飞机往家赶的时候,回家的那个孩子就在群里提醒:注意看视频,二十分钟后直播开始。远在家乡之外的其他两人,会守着看直播,比半夜起床看球赛的球迷还准时。回家的那个孩子一进门,还得意地冲监视器挥挥手,就像主持人走进直播间一样。

  父亲欢快的声音从监视器里传来,略带夸张地介绍自己的生活。他拿出一瓶酒说:“中午喝这个,这是老二买的,据说不错”;指着电视机,半埋怨半自得地说:“哎,你弟弟上个月换的,买个这么大的!没必要嘛。”视频外的人盯着视频,听到自己的名字,露出会心的微笑,仿佛在现场。

  其实,这些特别事件都是少数。监视器里记录的,90%都是老爸老妈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光。他们有时候整晚不说一句话,看到10点,默默起身关掉电视,慢慢走进洗手间,再慢慢走出洗手间,路过客厅,关上灯,消失在卧室门口。

  尤其是天寒地冻的冬天,他们甚至一整天都坐在沙发里,固定的姿势,固定的位置,看着同一个频道。有时候从视频听到声音,就知道是那个看过几遍的节目,但是他们还是盯着荧屏,说不上感兴趣,也说不上不感兴趣。

  这时候我会忍不住打个电话过去,给他们介绍几个时下正在热播的电视剧。但家里的电视不能看回放,而电视剧已经播过开头了。这时候我会说,“等我回去给你带光碟”。父亲“嗯、唔”地应着,听到这句,飞快地插话:“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被问得语塞,就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唯唯诺诺地搪塞几句,匆匆挂掉电话。

  安装监视器半年后,很少打电话的弟弟,有一次给我打电话,斟词酌句地说:“你看了吗?老头老太太每天都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我就沉默了。

  没有安装监视器的时候,我们仅凭电话沟通,父母那边总是热闹的:—院子里谁家添个孙子,白胖好玩;医院的老同事来家里看他们了,小时候还抱过你;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今年开花特别多。

  安装了监视器后,才知道父母的日子,是被大段大段的空白铺满的。

  母亲撒谎说保姆偷东西,是想引起我们的重视,让我们参与她平淡如水的生活。本来,安装监视器是为了让我们更加心安,但安装了监视器以后,我们姐弟三人都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被划过父母生命的每一次滴答声弄得焦虑和内疚。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子女?

  摘自《新周刊》49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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