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种下了气喘病的根子,每在季节变换时发作,呼吸困难,彻夜不眠。
对这个病,父亲常用一种蒸汽吸入法。在盛水小锅中卡上支细管,加橡皮圈密封,将细管一端通入另一小杯,杯中装有调好的溶液,加热烧开,蒸汽将药液喷射带出,再经一玻璃喇叭口集中成为一束。母亲用围兜蒙上我的眼睛,叫我张口吸气。湿润的水汽进入气管,药味咸且略苦。
如果还不痊愈,父亲就改用药膏热敷。先将消炎膏隔水泡热,母亲按我背部大小准备面料,父亲将粘稠药膏刮在布上,贴在我背部或前胸,20分钟后揭去。这种药膏不知都有哪些成分,仅感到有种薄荷味,十分清凉,对于我剧烈的哮喘,也能缓解。
但说起父亲对付我哮喘病的王牌,还是芥末糊。在脸盆中放进二两芥末粉,冲入滚烫的开水,浸入毛巾,待芥末汁浸透后,父亲便用两双筷子插入毛巾,往相反的方向绞去水分,以我能忍耐的温度为准,热敷背部,上面再用一块干毛巾盖住,十几分钟后撤去,此时背部通红如桃,稍一触及颇感疼痛。经过这一番热敷,感到呼吸大为通畅,而且又困又乏,缓缓睡去,往往可睡个通宵。
曾有许多人问过我,父亲是怎么教育我的?父亲对我的教育正如母亲所说:“是顺其自然,极力不多给他打击,甚至不愿拂逆他的喜爱,除非在极不能容忍,极不合理的某一程度之内。”
我幼时的玩具不少,却是个玩具破坏者,凡是能拆卸的都拆卸过,但父母从不阻止我。有一次,我竟斗胆把父亲特意为我买的留声机也大卸开了。我弄得满手油污,把齿轮当舵轮旋转着玩,他们看见了,吃了一惊,但没有斥责,只让我复原。我办到了。
我上学后,有一次父亲因我赖着不肯去学校,用报纸假意要打屁股。但待他了解了原因,便向老师请假,并向同学解释:确不是赖学,是因气喘病发需在家休息,还去医院呢。这才解了小同学堵在我家门口,大唱“周海婴,赖学精,看见先生难为情……”的尴尬局面。
我虽也偶然挨打骂,其实那只是虚张声势,吓唬一下而已。父亲给祖母的信中也说:“打起来,声音虽然响,却不痛的。”又说:“有时是肯听话的,也讲道理的,所以近一年来,不但不挨打,也不大挨骂了。”
父亲致命于肺病,但在生前经常折磨他的却是胃病。
他得胃病最早的起因是少年时代赶乡考,考场距家颇远,父亲家贫,只能靠步行。而同伴大都20多岁,腿长跑得快,加之出发前有个同伴定要先洗了脚才走,等洗完脚又听说考场门快要关了,因此大家只能大步奔跑。这可苦了父亲,他年少跑不快,只能一路硬拼着。但他刚刚吃饱了饭,又剧烈地运动,由此落下了病根。
到他18岁考入江南水师学堂,每逢严冬,衣服单薄,只能买点辣椒下饭,借以取暖,使胃部不断受到刺激,加以中年后,牙齿又全部拔去,装以义齿,咀嚼能力衰退,这就更加重了胃的负担。
父亲经常犯胃病,犯起病来,从外面抚摸,好像一块硬团,坚硬如石,疼痛异常。上海冬天室内寒冷,用暖水袋一小时就会变凉。父亲常用的怀炉呈扁平长方形,下半段可以灌注酒精。有一根石棉制的炉芯,点燃后,让其徐徐燃烧。这时炉体逐渐灼热,外边套上黑色天鹅绒的紧套,放进怀中,可以维持数小时之久。
父亲的写作习惯是晚睡迟起,在漫漫长夜,寒气袭人的环境中,他就靠这个怀炉与疾病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