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DF版
返回首页
发刊日期:2018年02月27日> 总第1485期 > 21 > 新闻内容
公公离世带来的感悟
海蓝
发布时间:2018年02月27日  查看次数:  

  一年前,公公被诊断患了腹膜后肿瘤,全家人就开始了如何选择治疗方案的讨论,公公自己的治疗意愿也非常强烈。既然治疗就要选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于是我们把公公带到了北京。

  在和医生讨论治疗方案时,知道他的肿瘤已经侵及肝、肾,还有腰部的肌肉,如果手术就意味着要切除一侧肾,部分肝脏,还有部分腰部肌肉—不仅如此,还意味着,手术后会瘫痪,不能行走,非常痛苦;因为年近九十,也许还意味着手术中意外身亡。

  我和婆婆、爱人及他的姐妹一起讨论了方案,决定保守治疗。医生说,这种肿瘤对什么治疗都不敏感。其实也就是说,做什么治疗都对病情没什么太大帮助。但无论是公公本人,还是婆婆和他们的儿女,都无法接受不做任何治疗。不做治疗对患者来说就等于等死;对亲人和家属来说,等于不仁不义,不爱不在乎。治疗,不管有效还是有害,好像是必然和必需的过程和步骤。

 

  公公先后做过多种治疗,在最好的医院治疗效果不明显后,婆婆就开始寻求各种治疗的偏方,几乎不管是谁,只要对方说有效,就愿意尝试。我以前不理解,为什么许多有知识、有文化甚至自己也是医生的人,在患病之后会听信小道消息,会相信偏方,会被各种江湖骗子愚弄、欺骗。为此,很多父母和儿女反目成仇。

 

  记得我一位医生朋友的父亲,患了高血压引发的动脉硬化,经常被各种民间药贩子“关照”,说什么药可以迅速软化硬化了的血管,什么药可以让他延年益寿。她的父亲每次都会买很多,家里有各种各样的软化血管的保健药品,均来自来路不明的药厂。她为此非常愤怒,因为她知道这些药物并没有所保证的疗效,还可能伤及身体。可她的父亲不信她,却相信推销员,依然背着她继续购买。对死亡的恐惧,真的使人容易丧失理性的判断。

  现在我终于明白,绝大多数人在知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所有的理智、理性和判断,都要为求生的欲望让位——万一呢,万一这个药、这个方法真的有效呢?

  “死马当活马医”是我们文化中信奉的一种理念,预示着我们会竭尽全力,预示着不会留下没有足够努力的遗憾。但你是否想过,也许你所做的一切不仅加速了死亡进程,更重要的是你的努力其实只是使病人活着的日子变得更加痛苦?

  很多人从得知生病起,生命每天的日子就变成了住院、手术、吊针、吃药;严重时,插各种管,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公公的病情在各种治疗后,并没有好转,反而每况愈下。从发现生病到最后离开的一年中,他基本上是在医院度过的。随着肿瘤的增长,腹部被侵占,胃肠被堵,进食困难,开始呕吐,就插了胃管引流,靠输液维持。

  医护人员怕他在无意中把胃管拔掉,给他戴了防护手套。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征得他本人的同意,所有的决定都是医生和家属做的。因为,这个阶段的他经常昏睡,不确定他说的是胡话还是真话。

  但公公在插了胃管,被戴上保护手套后,他悄悄地在被窝里,用脚踩住手套,想把手套脱下来。被发现后,婆婆和大姑子责怪了他,他笑了笑,趁她们不注意,又试图用牙齿解开绑着他的手套。还有,他在大家都睡着的时候,把胃管拔了,遭到医生、护士和家人的训斥。

 

  我没有机会和公公交流他的感受,我只能想象,在讲话都非常困难,时而昏睡、时而清醒的情况下,他不屈不挠一次又一次地想方设法摘掉手套,拔掉胃管,用他的行动强烈而清晰地表达着一个意愿:他不想戴手套,不想被插管。而他的意愿和呼唤,没有被听到,也没有被他爱的,也非常爱他的人看到。

 

  我能清楚地看到全家人挽留公公的爱心和努力,但我内心有着深深的悲哀:我们给予的一切,真的是公公需求的,还是我们的自以为是与无知?不能面对自己内心难受和纠结的选择?

  在公公成功地把所有管子拔掉后,我和婆婆及其他在场的人有了一场直接的对话。

  我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延长爸爸的生命,而是让他不再遭受痛苦,尽量减少折磨。”

  婆婆说:“都快过年了,希望爸爸不在年前离开,这样不会在年前影响亲戚朋友。”

  我说:“别的都不重要,爸爸最后的日子是否舒服才是最重要的,你们觉得呢?”

  婆婆想了想后,点了头。

  我接着说:“爸爸自己拔掉胃管,是不是说明他不舒服?”

  他们都认同。但他们说,可是不插胃管他会吐啊,吐也很难受。

  我说:“一天24小时,如果不进食,产生的胃液,根据医学常识是大约500毫升,怎么吐也不会吐24小时的,最多几个小时。相比之下,他会有近二十个小时舒服的时间。”

  家人们听了觉得有道理,听从了暂时不插胃管的决定。我看到公公呻吟的声音和频率明显降低了。

  回到病房,听到公公说:“我想回家。”

  我问:“回哪个家?”

  他说:“义乌前洪。”

  婆婆说:“回去干什么,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我接连问了几次,他的回答都很肯定。

  接着我又问:“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

  他说:“我想去看墓地。”

  我问谁的墓地,他说:“未来自己的墓地。”

  这是公公临终前三天说得最清楚的几句话。

  人生中的意外和计划,永远不知道哪个先到。

  2016年1月22日,天气预报说将会有三十多年不遇的大雪和严寒,整个杭州市严阵以待。

  我对家人讲:“我们带爸爸去实现他最后的愿望,不管下不下雪。”

  然而,婆婆和其他人坚定地拒绝在雪天出行,怕路上发生意外。最后,我告诉公公:我们25号天气变好后带你回家。

  25日清晨8点53分,公公离开了我们。25号的杭州,阳光灿烂,也许预示着公公在霞光万道中进了天堂。而我心中总有一点遗憾——没有能够成全他最后的愿望。

  公公一生为人磊落,乐于帮助每一个途经他生命的人。他很少言辞,但说的时候总是充满智慧和对人的赞扬、关怀。做他儿媳妇三十多年,我听到的都是他的夸奖;来到我们家里,总是屋里屋外地忙碌着,他似乎总能找到可以干的活,可以修的东西,或者可以变漂亮、变得更加整洁的地方。安静的时候,他会读书、写毛笔字。他的字写得很好,经常得奖。他非常喜欢钓鱼,一钓一整天,不知疲倦,钓回来的鱼送给周围的邻居朋友,乐此不疲。他从不对别人有任何要求,对人有一种深切的理解和包容;好像什么环境都能很快适应、乐在其中。

 

  我从未仔细思考过以怎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公公的离开,使我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我们能够事先安排好身后的一切,我想一定会使自己少受痛苦,也使家人在陪伴和送走我们生命的最后过程中,少些纠结和麻烦。

 

  我们在活着的时候不想谈论死亡,然而死亡一定会到来。与其在我们失去对身体和大脑控制的时候任人摆布,使自己和亲人纠结难过,还不如在清醒和健康的时候,把一切安排好。

  我想,如果我得了不治之症,我不会把生命最后的日子打发在医院里。我希望安眠在自己家中,在爱人、亲人和朋友的环绕中离去。不用各种插管,也不输液,如果身体痛苦就用镇痛剂止痛。离开后,如果遗体对科研和其他人有帮助,就捐献器官和遗体。如果没有用,就火化成灰,然后把骨灰撒在我花坛中,滋养万紫千红,继续招蜂引蝶。给我穿上红色的旗袍,和我喜欢的漂亮黑色皮鞋。脸上化上妆,头发也要梳得整齐漂亮。不要把我放在太平间,直接送到殡仪馆或者有人陪伴的地方。墓志铭:人生真正的成功是拥有内心的宁静与和谐。

  摘自《不完美,才美2》,海蓝著,广东人民出版社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