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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刊日期:2018年02月23日> 总第1484期 > 21 > 新闻内容
董倩眼中的亲情
摘自《懂得》,董倩著,东方出版社,出版社供图
发布时间:2018年02月23日  查看次数:  

  60岁重新当妈

  盛海琳在60岁时产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高龄产子源于老来丧女。

  2009年春节,刚结婚不久的女儿和女婿双双因一氧化碳中毒去世。除了女儿,女儿周边的一切都在。盛海琳搂着女儿的衣服,抱着女儿的枕头,闻着女儿的味道却摸不到她的人。盛海琳本以为长期经受过的医学训练已让她豁达理性,但是面对自己女儿的死亡,她一辈子搭建的理智框架瞬间崩塌。

  女儿真的在梦里出现了,跟妈妈说:我想回家。这仿佛给了盛海琳启示,女儿的人生没准就要分成两段。她是医生,她想走条险路,再生一个孩子,让女儿继续活下去。

  跑了全国最有名的试管婴儿医院,一次次被拒绝。一位医生听了她的遭遇,同情地说:“你需要的是心理医生,而不是我。”身为医生,盛海琳当然知道为什么,但是别人不知道她的决心有多大,没人能让她放弃。直到她找回自己的医院,曾经的同事理解她,决定和她一起试试看。

  调养了三个月,盛海琳重新来了月经,她的身体又可以生育了。虽然自己是医生,也做好了受苦的准备,但是从植入胚胎开始,身体反应的痛苦程度还是远超她的想象,每一分钟都是煎熬。两个胚胎在跟她抢氧气抢呼吸,大脑跟不上趟儿,讲话也慢了许多,窒息感贯穿整个孕育期。这还是最轻的。随着两个胎儿的发育,开始挤占母亲内脏的空间,胃酸反流刺激着嗓子就要咳嗽,可是又怕咳嗽得频繁厉害会把胎儿震掉,只能憋着。妊娠毒血症让全身又疼又肿,不能动,再加上胎儿的反应,这哪里是怀孕,分明是在受刑。但是盛海琳一声不吭,全都忍下来了。其实,死要比承担痛苦容易,死才是逃避,才是懦夫的表现。

  盛海琳对我说过的一件事就能看到她的无力感。一天晚上,一个孩子从床上掉到地上,要是年轻,一把就捞起来了。但问题是,老人本来就睡眠弱,惊醒后身体机能还没来得及苏醒就要下床。她还不能马上去抱,要拿好姿势才去把孩子抱住,一定小心不能闪了腰,要闪了腰可就麻烦大了,那就没法出去讲课挣钱了。就在这时,另一个也醒了,蹭到她身上哭着要妈妈抱。两个孩子贴在她身上要抱、要哄,但是她脑子也木,身体也麻,既没精神又没力气。在那一刻,她才会有无奈和难过,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心无力。好在,孩子在希望就在。她不再怕天亮,而是盼天亮,因为新一天的阳光会把深夜的担忧照散,她要打起精神去挣钱。她已经看透了一切,钱才是最紧要的。她要用身体跟时间赛跑,在能动的时候给孩子们挣下一笔钱。

  我采访盛海琳时,她64岁,两个女儿4岁。

  采访前我琢磨,该怎么称呼她。她是我母亲辈的年龄,我应该叫她阿姨,可是她的女儿比我的孩子还小,她们又应该叫我阿姨。我问她的建议,盛海琳微笑着说:“叫阿姨吧。别人都叫我老太太,我可不觉得自己老。”

  把磨难转换成爱

  35岁的曹磊被确诊得上了急性白血病,这个强壮的男人一下就被击倒在地,筋骨气血仿佛一夜之间都被抽走。医生说病很凶险,四个月的化疗疗程结束后应该马上进行骨髓移植,如果过了这个最佳时机,后果难料。

  救命的骨髓从哪来?一个是直系亲属,一个是骨髓库。首选兄弟姐妹,曹磊没有,父母早已经过了50岁的上限,儿子还小,只有8岁,而且体重也没有达到与他成比例的90斤,只能等待骨髓库里去配型。

  化疗三个月的时候来了消息,找到了八九个初步配型合适的,可是几天过后,进一步的验证都失败了,骨髓库里没有跟他配得上的骨髓。曹磊的心跟着传来的消息忽上忽下,他的命现在在老天爷手里,他只有旁边看的份儿。配型失败,他的心凉了,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已经放弃。

  第三个月化疗结束回家,妻子张琳说:要不,用孩子的吧。曹磊想都没想,说:不。妻子哭了,说:要不先让孩子去化验一下试试?曹磊不是没想过,可是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刚冒出一个尖儿的时候他就赶紧按回去了,去想这种可能性曹磊觉得都是愧疚,怎么可能让好端端的儿子为自己去动刀挨针呢?绝不可能。

  躺在病床上,曹磊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妻子会提出这个选择。如果说还有哪个人比他还疼儿子,也就是她了。他曾经闪过用儿子骨髓的念头,但他想到妻子也许会不答应,她也许会说他自私。他是个男人,是个父亲,是来保护他们的,他不会因为自己贪生,让他们去疼。只是,他想知道:为什么妻子会提出来呢?

  妻子像个小老太婆一样在他耳边没完没了地唠叨,让孩子去试试。这让他心烦,更让他心安,因为这个女人竟然舍得儿子去救他。作为男人,身体糟到这个地步,只有家能在他心里没边没沿的绝望无奈中让他落个脚。他问她为什么,她看着他,眼泪哗哗往下掉:“因为你在,咱们才叫家。”

  她带着孩子去医院做了初步的抽血检查,能配上,她心里就有数了。

  她想起儿子终于到了92斤可以给爸爸捐骨髓的那一天兴奋的样子,老远就冲他嚷:“妈妈,我过90斤啦,可以救爸爸啦。”

  9岁孩子的造血干细胞表现出来的活力,让曹磊的身体在第九天就可以长自己的造血干细胞,而一般情况是要等到第十四天才渐渐长出。

  最后的告别

  2016年末尾的时候,有一张照片让很多人重新打量自己的婚姻:医院ICU病房里,两位白发老人分别躺在自己的手推病床上,两张床并在一起,两个人手拉手,彼此望着。照片的解释文字是:宁波鄞州人民医院,93岁的冯明多器官衰竭,已经走到生命尽头;他的老伴张萍95岁,同在医院住院,与67年的老伴作最后的告别。

  当我去采访老太太时,已是2017年,媒体蜂拥而至的风潮已经过去,老人家的生活归于平静。

  老太太95岁,满头银发,皮肤白净有光泽,眼睛也没有那种灰色的浑浊,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平静极了。互相深爱的夫妻,其实是先走的那个有福气,留下的那个要独自面对满满的回忆和深不见底的孤寂。儿孙满堂能不能填补一点点?老妇人摆摆手:“不一样的,丈夫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追着问:“您老伴说你们这辈子的人生很圆满,什么时候走都没有遗憾了,但是他先走了,您遗憾吗?”“怎能不遗憾呢?儿女再多再好,和丈夫不一样。我现在经常有幻觉,听到老头子在叫我‘老太婆’,今天两点多一点,我又听他叫了,我赶紧应:‘啊,什么事老头子?’可什么都没有了。”

  老人自顾自说着,神情里有老人的平淡,语气里却有幼儿园孩子般的委屈。她的老伴没有了,再也回不来了,可是他的床分明还在身边呀,他的书桌也在那里呀,还有他的衣服、拖鞋……到底哪个是幻觉,哪个是真实?

  夫妻相伴六十八年,最后的告别是在医院病房。老太太自己摔坏了骨头,也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两张病床紧紧地挨在一起。她拉着老头子早早就伸出来的手,看着老伴脸上的呼吸机和各种管子,只露出一双眼,那眼神里面好像什么都有,一辈子都在那一眼里了。她看懂他舍不得她,她又何尝不是?但她知道,得让他放心走,于是大声说:“老头子,你放心走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他红了眼睛,点点头。

  老太太的生活还在继续。走到这一步,老人难,子女也难。老人心里的塌陷任凭谁也填补不上,可子女明知徒劳仍要填补。人性的可贵和可悲都在于此,努力了,仍是徒劳,可不会因为徒劳而放弃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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