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为力的感觉真不好
北京协和医院肾内科陈罡
一位叫S的女孩,正值花季得了红斑狼疮,合并严重肺动脉高压,她的心肺功能极差,走不了几步路就会憋得满脸发青。S出身农村,家人敦厚老实,我一门心思地查找文献,希冀找到便宜有效的治疗手段,同组的教授也是这方面的专家,经过数次的专业组查房和治疗调整,S的病情逐步得到控制。
S出院的前一日,我值夜班,正准备她的出院证明时,护士冲进办公室:S在病床边上突然倒地,猝死!
我脑中空白,一开始的胸外按压也总觉得力不从心,好在两分钟不到总住院医师就赶了过来,有条不紊地组织起抢救:胸外按压、肾上腺素、气管插管……,但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死神带着S的心跳和体温,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感受到按压的双手下逐渐冰冷的身体,数十分钟过后,心电监护上还是一条绝望的直线。
总住院医师宣布死亡时,我逃兵般地躲进办公室里,当我将出院证明换成死亡证明时,意外地发现第二天便是S的生日,一时间,分不清是汗水或是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此后好一段时间,我无数次地设想:假如我第一时间就能镇静地开始抢救,假如我胸外按压时再使把劲,假如再多用一支肾上腺素,能不能让S活过来?多年以后,我不经意看到香港中文大学的一首诗《你还在我身边》时,情不自禁地改写:
肾上腺素从注射器涌回安瓿
监护上的直线舞动起来,聚成心的音符
太阳从西方升起,落向东方
气囊松开
插管从喉咙口拔出
我抹去病危通知书,忘掉十次查房半月文献
护士台传来娇怯的报到声
你盯着我的名牌看了好久
我微笑地说声:嗨
我是你的主管医生
经历这事,我清楚地认识到:年轻时,太容易把激情错以为能力,要想成为更好的自己,唯有更加努力。
给病人点时间来接受
北京协和医学院2004级 傅麒宁
“我没病,我要出院!”
78岁的老太太,嚷着就要从床上翻身下来。大家忙不迭地围上去,拉的拉,劝的劝。
一看这架势是逃不出院了,老太太接着抱怨:“我都来住几天了,你们什么都没做!”
管床医生吓得马上委屈地补充说:“她昨天上午才来的,已经做了心电图、心脏超声、胸片,今天早上才查的血,准备今早做血管超声评估……”
病人的儿子在旁边尴尬地笑着,用食指在太阳穴的位置转圈,跟我们解释说:“你们别理她,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了,你们别跟她怄气。”
我倒真不跟病人怄气。
老太太刚诊断慢性肾脏病5期(也就是俗称的尿毒症),因为其他医院觉得血管条件不好,所以推荐病人到我们这边来评估用于长期血液透析的通路。
一看病人这表现,显然,病人还没有过否认期(疾病认知的心理分期阶段:否认期,愤怒期,协议期,犹豫期,接受期。这个分期本来是设计给临终患者的,但对于这种无法治愈的慢性疾病同样适用)。
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会遇到一些病人和家属因为一些在你看来完全莫名其妙的理由,跟医务人员吵起来的时候,但是真的没有必要生气。因为拿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来吵架,其实就是他们在掩饰对一些大事儿(比如疾病的预后,治疗的费用)的担心和恐惧。
我倒担心的是老太太在手术中也翻身下床要走怎么办,通路的手术多是局麻,我们又不可能把患者绑起来。
但是,等真的躺到手术台上的时候,老太太倒是平静了。
而且,在刚刚手术做完的时候,老太太无比清晰地跟我说了一句:“谢谢。”清晰到我一度以为自己幻听了。
而当我确定没有幻听的时候,才发现:老太太脑子一直都很清楚,她从来就没有犯糊涂过,她只是需要一个时间,来接受。
没错,很多时候,我们都会用一些奇怪的行为来掩饰内心的恐慌,面对突如其来疾病冲击的病人更会如此,这时候,请多给他们点时间,来接受。
一床难求的产科也留床
北京协和医学院2004级 傅麒宁
在北京协和医院轮转计划生育时,曾经有个34岁的女性来做人工流产的。
住院第一天,组上的教授看病人已经34岁了还没有孩子,就问了下病人,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并告知如果孩子流掉了以后想再怀可能就不容易了。
病人却不正面回答,态度坚决地说:“但是还有机会怀上是吧?”
“这可不一定,而且您再要孩子也是高龄产妇了,对孕妇对孩子都没什么好处。”
管床医生补充说病人血型是Rh阴性。
“所以这个孩子还是要了吧,不然以后即使你再怀孕可能会发生溶血的!”
“我知道,我自己准备好丙种球蛋白了……”
这完全是一副下定决心地有备而来的架势,看来之前没少为了决定做功课。
但是教授的态度也没有因为病人的坚决而放弃:“你有什么原因跟我们说说,我们大家帮你分析一下。如果你要觉得不好意思公开说,你单独找我说,我帮你分析分析。”
这张床就留给了病人3天。
一般做流产的病人,都是当天住院,做完了观察一下,当天又出院了。
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是什么地方?是每个教授手里都有着一叠一尺厚的住院证排着队等住院,空出一张床住院总医师打电话让你下午来住院,不管你是在外地还是手里头有多少重要的事,如果你说暂时没时间,电话再次通知你的时候,可能就要等到半年后。
但是在这样的地方,一张床,给这个患者留了3天。
3天后,那位病人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出院了,离开的时候还专门来办公室感谢医生,否则她差点就做了个以后她后悔万分也无法挽回的决定。
那是我在计划生育学到的最后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
充分全面的解释,以及足够的耐心。
尽管临床工作繁忙琐碎,仍不时地提醒自己,反思自己的言行:
也许从医之路,本就是一场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