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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刊日期:2017年12月19日> 总第1467期 > 21 > 新闻内容
余光中的 儿女情长
余光中
发布时间:2017年12月19日  查看次数:  

编者按
据台媒报道,12月14日上午10点04分
著名诗人、台湾文学家余光中病逝,享年90岁
先生一生留下作品无数,
被文坛大师梁秋实赞为 
“右手写诗,左手散文,
成就之高,一时无二”。
本版摘发先生部分作品
以示纪念。
 
今年我们的四个女儿,两个在北美,两个在西欧,留下我们二老守在岛上。一家而五分,你醒我睡,不可同日而语,成了“日不落家”。
一家既分五地,气候自然各殊。其实四个女儿都在寒带,纬差虽达十二度,且气温大同,只得一个冷字。于是,黄昏,是一日最敏感最容易受伤的时辰,气象报告总是由近而远,终于播到了北美与西欧,把我们的关爱带到高纬,向陌生又亲切的都市聚焦。陌生,因为是寒带。亲切,因为是我们的孩子所在。
“温哥华还在零下!”
“暴风雪袭击纽约,机场关闭!”
“伦敦都这么冷了,曼彻斯特更不得了!”
“布鲁塞尔呢,也差不多吧?”
坐在热带的凉椅上看国外的气象,我们总这么大惊小怪,并不是因为没有见识过冰雪,或是孩子们还在稚龄,不知保暖,更不是因为那些国家太简陋,难以御寒。只因为父母老了,念女情深。
人的一生有一个半童年。一个童年在自己小时候,而半个童年在自己孩子小时候。童年,是人生的神话时代,将信将疑,一半靠父母的零星口述,很难考古。错过了自己的童年,还有第二次机会,那便是自己子女的童年。
为了女婴灵秀可爱,幼稚可哂,我们笑。受了我们笑容的启示,笑声的鼓舞,女婴也笑了。女婴一笑,我们以笑回答。女婴一哭,我们笑得更多。女婴刚会起立,我们用笑勉励。她又跌坐在地,我们用笑安抚。四个女婴马戏团一般相继翻筋斗来投我家,然后是带爬、带跌、带摇、带晃,扑进我们张迎的怀里——她们的童年是我们的“笑季”。
为了逗她们笑,我们做鬼脸。为了教她们牙牙学语,我们自己先儿语牙牙:“这是豆豆,那是饼饼,虫虫虫虫飞!”成人之间不屑也不敢的幼稚口吻、离奇动作,我们在孩子面前,特权似地,却可以完全解放,尽情表演。
快乐的童年是双全的互惠:一方面孩子长大了,孺慕儿时的亲恩;一方面父母老了,眷念子女的儿时。因为父母与稚儿之间的亲情,最原始、最纯粹、最强烈,印象最久也最深沉,虽经万劫亦不可磨灭。坐在电视机前,看气象而念四女,心底浮现的常是她们孩时,仰面伸手,依依求抱的憨态,只因那形象最萦我心。
最萦我心是第一个长夏,珊珊卧在白纱帐里,任我把摇篮摇来摇去,乌眸灼灼仍对我仰视,窗外一巷的蝉嘶。是幼珊从躺床洞孔倒爬了出来,在地上颤颤昂头像一只小胖兽,令众人大吃一惊,又哄然失笑。是带佩珊去看电影,她水亮的眼珠在暗中转动,闪着银幕的反光,神情那样紧张而专注,小手微汗在我的手里。是季珊小时候怕打雷和鞭炮,巨响一迸发就把哭声埋进婆婆的怀里,呜咽久之。
    当一切追溯到源头,混沌初开,女婴的生命起自父精巧遇到母卵,正是所有爱情故事的雏形。从父体出发长征的;万头攒动,是适者得岸的蝌蚪宝宝,只有幸运的一头被母岛接纳。于是母女同体的十月因缘奇妙地开始。母亲把女婴安顿在子宫,用胚胎喂她,羊水护她,用脐带的专线跟她神秘地通话,给她暧昧的超安全感,更赋她心跳、脉搏与血型,直到大头蝌蚪变成了大头宝宝,大头朝下,抱臂交股,蜷成一团,准备向生之窄门拥挤顶撞,破母体而出,而且鼓动肺叶,用尚未吃奶的气力,嗓音惊天地而动鬼神,又像对母体告别,又像对母亲报到,洪亮的一声啼哭,“我来了!”
    从前是四个女儿常在身边,顾之复之,出入腹之。我存肌肤白皙,四女多得遗传,所以她们小时我戏呼之为“一窝小白鼠”。而现在,一窝小白鼠全散在四方,这样的盛宴久已不再。剩下二老,只能在清冷的晚餐后,看国外的气象报告去揣摩四地的冷暖。中国人把见面打招呼叫作寒暄。我们每晚在电视上真的向四个女儿“寒暄”,非但不是客套,而且寓有真情,因为中国人不惯和家人紧抱热吻,恩情流露,每在淡淡地问暖嘘寒,叮嘱添衣。
往往在气象报告之后,做母亲的一通长途电话,越洋跨洲,就直接拨到暴风雪的那一端,去“寒暄”一番,并且报告高雄家里的现况。有时她一夜电话,打遍了西欧北美,耳听四国,把我们这“日不落家”的最新动态收集汇整。
看着做母亲的曳着电线,握着听筒,跟九千里外的女儿短话长说,全神贯注的姿态,我顿然领悟,还是母女连心。不过以前是用脐带向体内腹语,而现在,是用电缆向海外传音。
除了脐带情结之外,更不断写信,并附寄照片或剪稿,有时还寄包裹,把书籍、衣饰、药品、隐形眼镜等等,像后方支援前线一般,源源不绝向海外供应。类此的补给从未中止,如同最初,母体用胎盘向新生命送营养和氧气:绵绵的母爱,源源的母爱,唉,永不告竭。
    这一切的一切,从珊珊的第一声啼哭前就开始了。若要彻底,就得追溯到四十五年前,当四个女婴的母亲初遇父亲,神话的封面刚刚揭开。第一图是父之囊。第二图是母之宫。第三图是育婴床,这以后的插图不用我多讲了。
这一幅插图,看哪,爸爸老了,还对着海峡之夜在灯下写诗。妈妈早入睡了,微闻鼾声。她也许正梦见从前,有一窝小白鼠跟她捉迷藏,躲到后来就走散了,而她太累,一时也追不回来。
摘自《长长的路,我们慢慢走》,余光中著,光明日报出版社
 
 
父亲眼中的女儿最完美
    二女幼珊在港参加侨生联考,以第一志愿分发台大外文系。听到这消息,我松了一口气,从此不必担心四个女儿通通嫁给广东男孩了。
我对广东男孩当然并无偏见,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爱的广东少年,颇讨老师的欢心,但是要我把四个女儿全都让那些“靓仔”、“叻仔”掳掠了去,却舍不得。
    不过,女儿要嫁谁,说得洒脱些,是她们的自由意志,说得玄妙些呢,是因缘,做父亲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况在这件事上,做母亲的往往住居要冲,自然而然成了女儿的亲密顾问,甚至亲密战友,作战的对象不是男友,却是父亲。等到做父亲的惊醒过来,早已腹背受敌,难挽大势了。
在父亲的眼里,女儿最可爱的时候是在十岁以前,因为那时她完全属于自己。在男友的眼里,她最可爱的时候却在十七岁以后,因为这时她正像毕业班的学生,已经一心向外了。
    父亲和男友,在先天上就有矛盾。对父亲来说,世界上没有东西比稚龄的女儿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点就是会长大,除非你用急冻术把她久藏,不过这恐怕是违法的,而且她的男友迟早会骑了骏马或摩托车来,把她吻醒。
好多年来,我已经习于和五个女人为伍,浴室里弥漫着香皂和香水气味,沙发上散置皮包和发卷,餐桌上没有人和我争酒,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戏称吾庐为“女生宿舍”,也已经很久了。既然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监,自然也就不欢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一类。但是自己辖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稳”的现象,却令我想起叶芝的一句诗:
一切已崩溃,失去重心。(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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