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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刊日期:2017年12月15日> 总第1466期 > 22 > 新闻内容
我们拼尽全力,她还是走了
四川大学华西临床医学院心胸外科主任医师 赁 可
发布时间:2017年12月15日  查看次数:  

  作为医生尤其外科医生,大家都喜欢在网上呈现案例,成功案例。

  而网友们对医学和医生其实是有所期许的,大家希望听到手术成功、生命被救的好消息,为每一次成功治疗鼓掌。

  渐渐地,医学被神化,医生也陷入一种沾沾自喜的迷失中,这是需要我们自我警醒的。

  其实大多时候,非医学专业的人都很难想象我们是怎样在工作。我们也有挫败、犹豫、无力、纠结、痛苦和忧伤。

  如果讲Happyending的故事是皆大欢喜的话,失败案例却是需要勇气才能说出来的。

  而我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的,恰恰是一个没有幸福结局的故事。

  7岁小姑娘晓玲(化名),6年前被确诊为“复杂先心病:肺动脉闭锁/室缺/体肺大侧支血管”,因为自身肺动脉发育极差,无法耐受根治手术,我们先期为她做了一次姑息手术,期望手术能刺激自身肺动脉的发育。可惜效果不理想,经过6年时间肺动脉才勉强达标。孩子父母每年坚持带孩子来随诊。看着他们殷切的眼神一次次转为黯淡失望,你们可以体会我的煎熬。这次终于达标,大家摩拳擦掌,准备放手一搏。  手术从早上做到晚上。这是全球学术界公认工程浩大的手术,我们像捡柴禾一样将侧支血管一根根游离收集起来,汇总吻合后形成新的肺动脉,和右心室连接,争取达成先心病的根治。手术很顺利,血压心率很平稳,看来我们柴禾捡得很不错,心脏很快适应新循环设定,值得大家弹冠相庆。  接下来一个礼拜很愉快,孩子恢复得不错,准备转出ICU。幸福生活似乎在向她招手,这时发生的一件事永远改变了这一切。孩子忽然发生消化道出血,消化科医生被请来了。内镜下止血,成功。正当大家松口气时,24小时后再次发生消化道大出血(食道)。这次出血异常凶猛,病人迅速陷入休克,腹胀如球。当消化科医生再次站在床旁时,他已来不及召唤更多帮手,当机立断再次内镜止血。可这次没有那么幸运,出血汹涌,加压输血都跟不上,血压低无可低,瞳孔散大,生命一点点溜走。

  最后关头我们祭出一个古老方案:双囊三腔管暂时压迫止血。这措施为大家赢得一点时间,血压暂时回升,我们决定将孩子送入介入导管室,寻找可能的出血血管并栓堵。罪犯血管很快被找到并被栓堵,但发现了更严重的情况:食道似乎破裂了!

  到此刻为止,大家已经连续战斗了18个小时,疲劳饥饿而沮丧。食道破裂的高病死率令大家谈虎色变,尤其在当时的情形下。和孩子父母谈了这个情况,他们很悲恸,谁又不是呢?妈妈情绪陷入崩溃,爸爸在孩子可能神经系统受损、再也无法醒来的巨大担忧下,也考虑到后续治疗的高额花费家庭难以承担,痛苦地决定放弃激进的治疗方案。

  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压抑、挫败的气息。大家机械地做事,回避着彼此的眼睛。终于,有小伙伴发消息给我说,她知道也许后续努力是徒劳的,也知道即使不考虑神经系统的问题孩子也会因严重感染、脓胸、食管气管瘘、多脏器衰竭等并发症而生机渺茫。但还是值得一试不是吗?咱们的信条不是“每一个孩子都值得我们全力以赴”吗?努力的结局,也许和消极保守的治疗方案没什么两样,我们最终无法挽救孩子的生命,但是对父母的意义不一样,对团队每一个人的内心不一样。就这样,我又找到孩子父母,劝说他们再试一次。至今我都记得,听着我说话的他们,黯淡的目光一点点燃起希望,变得热切起来。  

        取得父母同意后,大家都动起来。一位优秀胸外科医生同意为孩子主刀进行急诊手术,我们连夜再次把孩子送进急诊手术室。右侧开胸,探查清创,食管修补;仰卧开腹,大网膜游离,空肠造瘘;再次开胸,转移大网膜固定填充食管床。通宵手术,结束时天边已露鱼肚白。挂在每人脸上的是疲惫而期待的微笑。接下来一周在ICU伙伴们悉心照料下,孩子居然醒了!   

        正当大家期盼着更多好消息时,接踵而至的却是一连串坏消息。呼吸机忽然开始漏气,我们意识到发生了气管食管瘘。纵隔感染溃烂在加重,瘘口迅速扩大,连放置一个带膜的气管支架都变得不可能。大家心里清楚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这是当初做急诊修补手术时就预料到的大概率事件,但这次大家没有沮丧,我们知道我们不能改变所有事。  

        她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离开的,走的时候很安静,只有她母亲拉着她的手嘤嘤低诉:“不要怪爸妈一次次扯着你看病手术,妈妈是想万一有机会……”是啊我们都想给她更多机会。最后关头呼吸治疗师们还在自发召集讨论,争取找到适合她的特殊通气参数;ICU医师还在发起全院大会诊,张罗可能的带膜支架植入方案……   

        此事过后,我给参加救治的主要同事发消息,感谢他们的坚持和付出。那位消化科医生的压力是很大的,我说:“若不是你当机立断、仗义出手,孩子当时就没了。我敬佩你的担当!”确实,他有大把的理由可以消极对待,比如说需请示上级,比如推托床旁内镜条件不理想。自我保护式治疗的结果是病人生的希望在医疗流程中一点点泯灭,而他某种潜意识层面的阴影或许会投射到以后的职业生涯中,锐气若失,虽卓越者亦逐渐流于平庸,非患者之福。  

        在晓玲后期治疗的好几个时间节点,我们都面临着“还能做什么,还有没有意义,能不能承担由此带来的后果”的心理拷问和治疗抉择。不管怎么做,也许最后结局没有区别。但对你、对我、对孩子,还有爱她的人,真的没有区别吗?我相信如果当初顺应了家长要求选择姑息放弃,整个团队的士气都会消沉低迷,然后大家会各自心理建设:“不怪我,这是她的命……”似乎治愈了,其实只是心安理得了,我们不知不觉间已经选择了冷漠和麻木。  

        这是一种太熟悉的感觉,扪心自问,有多少年轻医生护士(包括我们自己)已经或正在被这样的体制和文化毁掉?我们可以狡辩说现在的医疗环境恶劣,举证倒置、互不信任,医生连自己人身安全都无法保障,自我保护式的医疗似乎是必然结果和生存之道。但我们医护只是体制的受害者吗?我们的行为也会投射到体制坚冰中,冲破它或加固它。

  有人担心晓玲父母会抱怨我们的治疗,会欠费不缴。事实是,他们一直对我们无条件信任和感激,最后离开前对我们深深鞠躬,随后结清欠款。我们也为他们积极联系寻找社会基金帮助(包括华西医院的“天使基金”)。孩子父母可以平静坦然地面对生活,我们团队也展开多次学术讨论并形成些意见共识。我想此事后,孩子父母不同了,我们也不同了。有一点还是一样,我们都在乎。新浪微博@赁可Edward,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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