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掉上海房产,15年累计种下500万棵树,只为孩子一句生前的嘱托。
易解放,曾被定义为失独老人,如今已被称为“大地妈妈”。
近日,易解放迎来了2017年最后一批植树志愿者。
健康时报记者跟随易解放以及来自上海、四川、北京、广州等地的50名志愿者,一起走进了易解放位于内蒙古沙漠地带的植树基地。带领队伍的易解放,全程开心地笑着。15年来,孩子“退休回内蒙古种树”的遗愿,也成为这位老人活下去的精神寄托。 17年前,一场车祸无情地夺走了易解放唯一的孩子杨睿哲的生命。易解放送他的那块手表,永远停在了9点20分。杨睿哲,也永远停留在了20岁。 曾经在上海当老师的易解放,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1987年远赴日本留学,不久后将孩子和丈夫也带到了日本。在易解放的印象里,杨睿哲从小就是一个“完美”的孩子。考上了日本六大名校的中央大学、生活费都用自己打工赚的钱。自己在日本的高企上班,丈夫开了一家诊所,孩子就读于高等学府,这些都让一家人对未来满怀希望。
然而,2000年5月22日,当易解放与她的丈夫准备退休回国时,一场车祸将这一切砸得粉碎。
易解放清楚地记得,那天正是周一,和往常一样,杨睿哲去上课,她目送儿子下楼,看着他擦干净摩托车、骑车上路,然后自己收拾好上班。四十分钟后,她突然接到医院电话,“杨睿哲心脏停止跳动、呼吸停止”。她骑着自行车发疯一般朝医院赶去。
在急救室外,她还坚信儿子一定能抢救过来。但等待她的却是一张死亡告知书:杨睿哲骑摩托车变道时受到后面一辆摩托车的摩擦,车和人一起摔倒,第三颈椎骨折、导致死亡。
“2秒钟时间,最残酷的结果已成事实,我无法接受,怎么能接受?”易解放回忆,亲自抚养了20多年的儿子明明应该是温热的、柔软的。她不相信最知道心疼妈妈的儿子会这样抛下她。 为了观察儿子的健康,她习惯了用耳朵听儿子的心跳,只是躺在医院的杨睿哲,胸膛寂静无声。孩子的葬礼在日本举行,在跟杨睿哲最后告别之时,需要亲手去存放他的遗骨,易解放差点昏死过去。 之后的两年时间里,易解放始终活在对儿子的回忆当中。孩子爱吃的巧克力、爱看的花、所有他喜欢或者可能喜欢的东西,她都买回来,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批。房子里一直放着儿子的骨灰盒和照片,在易解放看来,守着它们就好像守在儿子身边。
她一直不肯搬家,因为这里有孩子的气息,孩子的一切……原本善于交际的她变得极度敏感,没人敢主动找她说话,一句“早上好”或“吃饭了吗?”都能令她泪如雨下。
那天的情形一次次反复在易解放的眼前浮现:孩子离开那天走得急,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出门时没有像平时那样锁上门;那天穿了新鞋子,下楼后觉得不舒服又回来换鞋。“如果这三件事中任何一件有变动,哪怕多看孩子一眼也好,都能让孩子避开那致命的时刻”。多年后再回想,她一直为此感到自责和遗憾。 在快要退休的年纪,送走了快要成才的独子,易解放觉得没有了孩子,自己活着也是多余的,她和丈夫为自己刻了一块碑。碑上写道:
“作为医生的父亲:医人万千叹救儿乏回春力遗恨终身;作为教师的母亲:教人无数悲育子功亏一篑悔恨永世。” 她甚至多次尝试自杀。可每当这时,易解放似乎又能感觉到儿子扶着她的双肩,制止她。
就在她失去孩子找不到人生继续的方向、快要彻底崩溃的时候,一幅场景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在杨睿哲去世两周前,说起将来的打算。易解放说退休了还是要落叶归根,回到祖国。杨睿哲随即回答,“不如退休后去内蒙古大沙漠种树吧”,易解放问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个,他指着身后的电视机说:“你看,电视里经常播放中国的沙尘暴,种树能改善环境,咱们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大的。”
“种树是好啊,但是那是需要很大一笔资金的,钱从哪里来?”当时易解放把他的提议当做是天方夜谭,没往心里去。她没有想到的是,两周之后,“回内蒙古种树”,成了这个20岁的孩子留下的唯一遗愿。
丧子之痛已经将她困在死角的易解放,决定为儿子完成未了之事,勇敢地走出来。
她和丈夫辞去了工作,卖掉了诊所,带着孩子的几千万日元的生命保险金,在2003年成立了“绿色生命”公益组织,离开了曾经带给他们无限希望,也留下永远伤痛的异国都市,回到了中国。 “他从小就喜欢自然,对风、雨、植物都很关心”,易解放回忆,曾经买了很多花盆回家,想在家里种一些花草。因为工作忙,花盆一直收纳在顶楼的屋檐下,等到她想起来的时候,却发觉早已被人拿走了。为此,还经常被儿子当做笑料。
前半生在种植上毫无经验的她,孰料治理沙漠成了她活下去唯一的动力。易解放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走进沙漠时的情景,“当我第一次来到内蒙古,坐在火车上,通过两边的窗户远远望去,都是荒漠土地,登上100多米高的塔敏查干沙漠瞭望,真的是荒无人迹”。
“我问自己,真的要在这里种树吗?儿子的音容相貌又出现在眼前”。易解放回忆,在艰难抉择之时,她梦见了两个自称是杨睿哲朋友的年轻人告诉她,睿哲现在很忙,在大兴安岭管理森林,随后他们朝着东北方向离去。
东北方向,就是易解放种下第一批树的地方,位于内蒙古通辽市库伦旗塔敏查干沙漠。 她决定与当地政府签订协议,用十年的时间,在一万亩沙地上种植110万棵树。植树资金由自己成立的绿色生命组织提供,当地政府协同管理树木成长,种下的树20年内不准砍伐,20年之后,所有树木无偿捐赠给当地的农牧民。 塔敏查干沙漠,蒙古语之意“死亡之海”。
在那里挖坑、取苗、栽植、培土,每一个动作,每一棵树苗,都寄托着易解放对儿子最深的思念。
一开始,塔敏查干沙漠的降雨还不到200毫米,易解放和丈夫对于种植知识也知之甚少。易解放在当地林业局和团委的帮助下,雇佣当地农牧民一起,拿出家里的水车到抽井里面把水装满,再拉到田头,由学生志愿者一盆一盆的浇到一棵一棵小树中。
然而,第二天早上再去一看,3000棵的树苗都不翼而飞了。幼树被强风和移动的沙吹倒,沙尘暴埋掉了所有的成果。“找不回来的树种,就得重新补种,打一口井的成本超过4000元,还不能确保会出水,公益组织的运营面临各种开销”。每往前走一步,都困难重重。
那时,为了省钱,易解放去日本舍不得坐飞机,乘两天两夜的船过去,到日本没地方住,就住在朋友办公室。苦撑到第五年,杨睿哲生命保险金和他们所有的积蓄都已经用光了。
“当时亲友都劝我,我们也会担心钱都花光了,我们两个老人以后靠什么生活?可是我一定要把他生前的心愿化为现实,这是为我逝去的儿子许下的诺言”。
易解放最终决定卖掉上海的房产,只留有结婚时的一套不到40平米的房子居住。用易解放自己的话说:经历过与孩子生离死别的人,财产在我们心里几乎是没有位置的。
四月里风沙正劲,她天天在沙漠里待着,请来当地林业专家,终于找到树苗存活的办法。每一批树苗种下后,她就像照顾小孩子一样。“孩子生前没有照顾好他,照顾小树就像照顾自己的宝宝一样”,易解放说,每种下一棵树,都会对着小树说,请一定要代替我儿子健康的长大。
成片幼树在这片严酷的地貌上扎了根,直到2010年春季,易解放带着志愿者,种下了110万棵树,提前4年完成了援建一万亩生态林的协议,树苗的存活率保持在85%以上,创下了当地的生态奇迹。
她至今记得,种完一万亩的最后一批树之后,与志愿者一起乘大巴返回时,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她心里默默地说:
孩子,你要妈妈做的事,妈妈做成了! 此后,从内蒙古东部的塔敏查干沙漠,到西部的巴丹吉林、腾格里、乌兰布和沙漠(我国京津地区沙尘暴的主要源头),2003年到2017年15年间,易解放带领志愿者,共在2.7万亩的沙漠上,种下了500万棵树。原本荒无人烟的沙漠,甚至有了成片的向日葵、肉苁蓉等农作物。 易解放觉得每棵树都像是自己的孩子,风吹过树枝哗哗作响,在她听来是孩子在跟她说话。“树是会生长的生命,每次看到种下的树能够存活,绿色生命在延续,真的是感觉我再也无法见到的儿子在成长”。
15年来,她一直把孩子的照片带在身边,让他也看一看,这片他来不及踏上的大漠,已成一片片绿洲。
为了感谢易解放,当地的百姓们,还特地为杨睿哲立了一块纪念碑,上面是易解放和爱人写给儿子的一段话:
您,是一棵树,无论活着,还是倒下,都是有用之材;活着,为阻挡风沙而挺立;倒下,点燃自己给他人以光明和温暖。
如今,易解放已经近70岁了。内蒙古当地的居民、饭店的老板、政府工作人员,远道而来的志愿者都亲切的叫她“易妈妈”、“大地妈妈”,失去唯一孩子的她,因为植树,拥有了一群孩子。
春夏和志愿者在内蒙古种树,秋冬在全国各地和日本宣传环保筹集资金。易解放有个不变的习惯,每次从内蒙古植树回到上海,一定会到儿子的墓前坐一坐,而现在与以往不同的是,平静自豪的倾诉,代替了当初孤独无助的眼泪。“等我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可以毫不惭愧的说,我很自豪”。易解放说。
因白天四处奔走,夜晚挑灯与志愿者沟通,每天只睡2~4个小时,易解放身体一度被累垮。她曾因心脏疾病几次进入重症监护室;后又因腹部长了肿瘤,切除十几厘米的肠子,皮下的伤口裂开,肠子鼓出来,她无数次自己按进去,最后只能做微创腹部修复手术,至今还会隐隐作痛。
但她依旧不肯停下来,带领志愿者植树时脸上总是满足的笑容,走出手术室来到沙漠,她就像没有生过病一样,步伐总是比年轻志愿者还要快,甚至希望自己实在干不动时,能找到接班人代替她继续做下去。
而她的善举,也吸引了来自日本、美国、中国大陆与台湾、香港各地上万名志愿者参与其中。周围的人从对一个失独老人的同情,到无条件的支撑着她。
这几年,易解放还接待了一批批特殊的志愿者,他们是三百名多年龄超过六十岁的失独老人。 这些老人,有人的孩子被癌症夺取了生命,有人的孩子因抑郁自杀,他们都像曾经的易解放一样,因为孩子的离世痛苦绝望,有的已经抑郁十多年,甚至自我封闭、与世隔离。
易解放带着他们,在沙漠中种下小树苗,带上写着孩子名字的小纸条,大声说出没能来得及对孩子们说出的话:亲爱的孩子,谢谢你来过我的生命里,有过你这样优秀的孩子,我很骄傲。虽然现在还常常会想起你,但我会好好活下去。
虽然通过种树不能完全让他们从丧子之痛的阴影中走出来,但与这么多人在一起,释放悲痛和压抑,他们觉得能好过一些。
“身体再多的疾病拖不跨我,如果有一天停止去为儿子的愿望努力,我可能就真的垮了”,易解放眼里泛着泪光,别人都说我是个伟大的母亲,其实,我更感谢孩子生前留下了这个心愿,拯救了我和他的父亲。
易解放也曾无数次设想,如果杨睿哲没有离开,她会担心孩子温饱、为孩子筹备婚礼、帮助抚养教育孩子的孩子,是一个平凡幸福的母亲。
在易解放写给杨睿哲的一封信中写道:孩子,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给你写信了,妈妈找到了一种方式来继续我对你的爱,在沙漠里种下一棵棵小树,为它们浇水,守护它们茁壮成长,就像看着你的生命在延续。
本版图片③④为健康时报记者牛宏超摄、①②⑤为受访者供图。下转2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