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400天的田野调查,15个触目惊心的校园霸凌故事,横跨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四个阶段,涵盖武力霸凌、流言霸凌、性别霸凌、群体霸凌、校园霸凌等多种形式,《我们为什么被霸凌》用真实的笔触,对霸凌进行深刻解剖,本期为您推荐第二篇。
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时,有一个人,令我每天处于地狱之中。
一个同样也是小孩子的人,她就是我的同桌。
她在桌子上画了一条线,她2/3,我1/3。为了维持这个界线,我尽量扭曲身体坐着,那时老师要求学生上课时端端正正,胳膊交叉放在桌上,我在桌面上将胳膊放平,腰却扭过去30°,一直侧身,小心翼翼地保持自己不要越过1/3的界线。
在2/3线上,她会放一把圆规,有时是尖锐的三角尺。锐器并不总是在那,但一定是在我忘形时毒蛇一样地出现。我是那种特别容易投入忘神的小孩,老师讲了个笑话,我忍不住笑了,正在咧开嘴,胳膊上一阵锐利的疼。
圆规上的针尖儿扎进肉半截。啪,一个血珠冒出来。
只要足够用力,朋友们,我可以妥妥地告诉你,三角尺也能成为一个挺好使的凶器,一下子就足够在皮肤上揳出一个小洞,比圆规的针脚浅,但更疼。
小孩子并不天真
我很小就知道,小孩子的残酷是真残酷。
大人的残酷,多少与利益和诉求相关,达到了目的就收手。好比你在路上,被人拽了一下,摔了一个跟头,头都摔破了,这事非常可恶,你包里也就200块,你因此入院花了2000块。回头一查,这是个飞车党,抢包的。你会气愤,你会侥幸,但你不会有如下感受:站在月台上,火车呜呜叫着进站了,一个人突然推了你一把,你差点掉下去——虽然最后没掉下去,却吓掉了半条魂。更可怕的还在后面,你揪住推你的人问:“为什么要推我?”他朝你咧嘴一笑:“不为啥,好玩。”
以后半生,你可能都会记住那咧嘴一笑里的稀疏黄牙。
我的这个同桌就是这样。
她扎我,不为任何原因,就是一个词:好玩。
在她眼里,我大约只是一只好玩的大虫子。智能的,会说话。扎出血了,眼泪憋在眼眶里,不敢叫。
我的愤怒、忍受、抹泪,或者尖叫、吵闹,任何反应,都让她开心。
如果有一段时间,我对她捉弄的伎俩开始麻木了,或者她自己厌倦了,游戏就会升级。
做课间操,下楼梯,她一旦发现我走在她前面,便会飞起一脚,踹我后背。有一次我真的一个狗啃屎栽在楼梯拐角,手在撑地时擦破了。
我不感觉疼,只感觉害怕。
是的,我害怕。
我怕哪一次被她从楼梯上踹下来,摔死。
做操,她排在我身后。
从踢腿运动开始,她就咯咯笑。
周围同学也在笑。
一二三四,随着节奏,她一下一下踢着我的屁股,还手叉在腰间,扭着腰杆。我往前移动,她跟上。
她踢的位置也很歹毒,是用鞋尖踢尾椎骨。
我记得她有一双很硬的塑料鞋,鞋尖猛地踢中我的尾椎,我简直能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
长大后回忆,我才明白自己的恐惧从何而来。
小孩子和小孩子打架,多半也怕弄伤对方。
但她没有。
她没有任何的顾忌。
我是否流血,是否骨头碎裂,是否会从楼梯上摔死,她根本不关心,不害怕,也不在乎。
我怕死了那个女孩
很多年后,微博上爆出了重庆女孩李依芮把陌生小男孩从25楼扔下去的事——全网都炸了。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炸,是为这种匪夷所思的恶毒,工于心计的伤害以及伤害之后的冷漠。
这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典型特征。也许不是每个人都了解反社会型人格障碍,但想必多少都领略过那种绝对犯坏的恐怖。
就算你从没见过眼镜蛇,当第一次看到它立定在那里,朝你吐出信子,你也一样会全身一哆嗦。
就算你从没见过变态,一个连环杀人狂偶然投过来的眼神也足以让你本能地坠入一潭冰水。
我小时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坟场拆迁建汽车站,我站在那里,盯着看一具具棺木被起出。比我个头高一截的男孩子,我冲上去就打。
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怕死了这个女孩。
一直到很多年后,她偶尔还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有一次,我穿了件新的粉色外套,上毛笔字课。
下课时我发现,我的袖子、后背,全部被戳上了一朵一朵的墨斑。
那一刻,我吓得僵死在凳子上。
没有来得及心疼衣服,而是吓得心脏完全收缩,全身死一样僵住——因为这样回家,暴躁的母亲一定会打死我。新衣服,刚刚上身,出门时她已经叮嘱我,绝对不可以把它弄脏。
那是洗也洗不掉的墨斑,不是一个,而是十几团。
同桌冲我笑,举着毛笔。
后来回家有没有挨打,不记得了。但当时那一瞬间,看到她的笑容,全身僵死的滋味,却如玻璃刀一样划破我的心,并一直留在那里。
比较愉快的写作,在此处应该写,我如何奋勇地讨回了公道。
并没有。
我的处境一天天地糟糕。
除了我,似乎别的小孩也很怕她。
大家前呼后拥地,女皇一样捧着她,服从她,伺候她。
有一天她发布了一条训令:任何人都不许和我玩,不许和我说话。
训令很有效。
在一学期里,全班所有的女生,没有任何人和我说话(那时候我们和男生是不说话的,男生也不和我们说话)。
“有趣”的是,这个训令是这样来的,她开始是针对另一个小女孩,让全体成员“流放”她,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在一个课间,偷偷地和那个女孩说话。不知怎么给她知道了,于是针对那个女孩的“流放”结束了,变成了“流放”我——包括那个先被“流放”的女孩在内,所有人都严格遵守了这个训令。
老师问起任何和我有关的事,她们会数落我的缺点、坏事,众口一词。
小孩子并不天真。
很多小孩子在大人面前和在小孩子面前是两张面孔。
小孩子的恶,没有理由可言,更没有底线,没有约束。他们真的会点燃别人家的草垛,去烤自己偷来的玉米。
后来我转学了,一直到读完初中,我都是独来独往的。
高中时,我碰到一个小学同学。我径直问起她。脱口说出那个名字时,我以为自己能控制住情绪,心脏却在剧烈的跳动。
这么多年了,我在键盘上回忆往事,依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待她。在键盘上输入了她的名字,又删除了,并打了一个寒噤。 摘自《我们为什么被霸凌》,陈岚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