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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刊日期:2017年02月28日> 总第1388期 > 21 > 新闻内容
我行医生涯的三次流泪
北京积水潭医院烧伤科副主任医师 宁方刚
发布时间:2017年02月28日  查看次数:  

  有一次,和实习的小学弟聊天,他对现在医生的执业环境充满担忧,对前途充满迷茫。他问我:“师兄,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你想过离开这个行业吗?”

  我说:“你见我哭过吗?”

  学弟说:“没有,我觉得你挺乐天派的。”

  我说:“那好吧,让乐天派的师兄给你讲几个我哭的故事。听后,也许你找到自己坚持下去的理由。”

  几年前,我曾经救治过一个中年患者,他是救火英雄,在火场被烧伤。患者先是被送到当地医院就诊,但治疗效果不理想,患者带着呼吸机滴着升压药转到我们医院。

  这个患者的情况很糟糕,早期植的皮基本都没活,没有皮肤保护的裸露感染创面。患者入院时已经心脏衰竭、呼吸衰竭、肾功能衰竭。患者痰液里、血液里、创面上均培养出两种对当时临床可获得的全部抗生素均耐药的超级细菌。

  自从接手这个病人,我就基本住在科里了,在患者床边人盯人严防死守地抢救了整整31天。

  你知道什么叫危重吗?危重的意思就是:你翻遍所有的文献和教材,最后发现大家只有一个共识——这种情况很严重。

  你知道怎么治疗危重病人吗?就是人盯人地严防死守;就是全副武装不眨眼地站在患者面前,用你全部的知识和智慧,不停地挡住死神不断伸出的镰刀;就是把你的心放在油锅里不断地煎熬,熬到你无悲无喜,熬到你灵台清明,熬到你终于看到那根架在两座悬崖中间的细若发丝的钢丝,然后想办法搀扶着患者在狂风暴雨中走过去而不失去平衡。

  我曾经距离成功很近很近,但最终还是失败了。31天时间,我使出了自己全部的力气,用尽了我全部的智慧,批郤导窾,闪展腾挪,然而,我失败了。

  直到今天,我依然能记清楚他每一个病情变化,记清楚他每一个化验结果,记清楚我每一个处理措施。我依然记得,最后接近成功时那功亏一篑的挫败和绝望。患者去世后,家属没有任何意见,患者的孩子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三个响头对我表示谢意。

  当他们把遗体接走后,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监护室,望着那张空空荡荡的床,筋疲力尽、心力交瘁。31天,患者一直在昏迷中没有醒来,然而在冥冥中,我总觉得我们是亲密无间的战友,是同生共死的兄弟。

  我的导师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说:“不要难过,你做得很好。”

  我低下头,双手掩面,泪如雨下。

  某年,我接诊了一个从外地转来的危重患者。患者从小没有父亲,由母亲抚养长大,自己开了一个小工厂,没想到工厂爆炸,孩子全身大面积烧伤。患者伤后在当地医院就诊,因为有严重吸入性损伤,病情一直极不稳定。随着时间的推移,患者全身坏死,皮肤开始出现严重感染,导致病情一恶化。抱着一线希望,家属联系了我们,我亲自带救护车,患者吹着呼吸机被接到积水潭医院。

  患者当时的情况极其危险。患者要想有一丝活下去的机会,就必须立即手术,将患者坏死皮肤去除并妥善覆盖。但是,这个手术损伤非常大,而患者当时已经奄奄一息,随时有死亡的可能。

  不做手术,必死无疑,但在患者这种身体条件下做这么大的手术,手术极为凶险,极有可能出现医生最怕碰到的局面:患者死在手术台上。

  当然,最幸运的结果,是患者能在医生全力以赴的救治下,顽强扛过手术的打击。在去除全身大部分坏死皮肤并妥善覆盖后,在滑向死亡的深渊之前,达到那个病情的转折点,并最终得以存活。

  我问患者的母亲:“赌不赌?”

  患者的母亲说:“我赌,我相信你。”我说:“那我陪你赌。”

  手术结束了,患者历经千难万险终于从手术室活着回到病房。

  但是,和预期的一样,此后患者全身脏器功能快速恶化,心肺肾都已经衰竭,完全靠机器和药物在生死线上挣扎。那段时间,我像红了眼的赌徒一样,24小时守在患者身边,操纵着最尖端的各种抢救仪器设备,和死神进行疯狂的搏斗,一次次把患者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但是,患者情况依然无法阻挡地不断恶化。某一天的午夜2点钟,患者的血氧饱和度缓慢却难以阻止地降到了85%以下。85%是一个重要的关口,再降下去,患者的脏器就无法维持最低限度的氧供应,而此时,患者的呼吸机已经被我用到了极限,无论如何调整都没有办法改善了。

  我坐在监护室的椅子上,一遍遍反复检讨治疗方案,最后我确信已经没有办法了。我默默拿出一张死亡证明书,将患者全部信息填写完毕,只留下死亡时间一项空白。

  当我放下这张死亡证明书的时候,突然听到护士喊:“宁医生,患者血氧开始回升了。”

  我抬起头,看到监护仪上的数字在缓慢而趋势明确地上升,87,90,92。

  患者的血压开始稳定,尿量开始增加。

  我苦苦等待的转折点到来了。我们赌赢了,剩下的,已经难不倒我了。

  患者终于恢复神智,拔掉气管套管,脱离危险,转到了普通病房。

  母子相聚,抱头痛哭。

  我悄悄地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擦掉了眼中的泪水。

  患者是一个私企的员工,据说跟老板的感情很深,在企业的一次事故中,员工全身大面积烧伤,烧伤面积超过体表总面积的90%。

  患者被送到医院后,老板和家属流着泪求我一定全力抢救,不要怕花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花费的不断增加,老板和家属的心态开始逐渐发生变化,渐渐开始拖欠治疗费用,态度越来越差。

  从经济的角度看,其实患者活下来对老板是一个最糟糕的结果,意味着他的老板不仅要支付巨额的抢救费用,还要负担患者后期整形以及生活的费用。对某些家属来说,用后半生时间照顾一个残疾的亲人,还不如放弃治疗获得巨额赔偿。

  有了这种心思,他们也不直接提出放弃治疗,而是通过各种方式来给抢救设置障碍,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拖欠费用和制造冲突。当老板不想继续花钱,而家属也态度暧昧的时候,医院和患者家属的沟通就会变得异常艰难。

  患者欠费数额不断增加,在被迫进行的一次约谈中,老板和家属终于撕破脸皮。患者的老板对我大声斥责和辱骂,而家属则坐在一边沉默不语。“钱钱钱,你们就知道要钱,花了这么多钱,病情却越来越重,你们是一帮什么医生,我看你们就是一群兽医!”

  “现在你们这些医生还有医德吗?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你懂吗?你们这帮黑医生,都钻到钱眼里了!”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死死咬着后槽牙,控制住自己想抽他嘴巴的冲动。回到了监护病房,我望着躺在床上的尚在昏迷中的患者,两眼含泪。

  患者静静地躺在床上,身边的监护仪上闪烁着一排排的数据,所有这些数据,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当你抢救一个患者很长时间,你就会和他有很深的感情。

  人生,好比一场黑色幽默。你鞍前马后地追随了几十年的老板要放弃你;你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要放弃你。而现在最想让你活下去的,却是你素昧平生的医生。

  我知道,他们这么做,其实是在等我的一句话:患者成功希望渺茫,建议放弃治疗。但是,这话我偏偏不能说,你真的还有希望。

  16岁那年,当我迈进医学院曾许下誓言:“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护士走过来,问我:“宁医生,病人欠费过十万了,到底怎么办啊?”

  “该咋治咋治,明天我再和家属谈。”

  后来,当患者终于脱离危险后,老板又变成了感情深厚的老板,妻子又变成了结发情深的妻子。

  摘自《八卦医学史》,宁方刚著。宁方刚即“烧伤超人”阿宝,现为北京积水潭医院烧伤科副主任医师,鹭江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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