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住院医时

　　20多年前，我作为实习医生第一次走进病房单独采集病史，那是一位50多岁的工程师，肺癌正吞噬着她原本健壮的身躯。大概是因为第一次，我在狭小的房间内感到的是一种无形的恐惧，半开半闭的窗帘加上天气寒冷，窗户紧闭使室内狭小的空间弥漫着一种阴冷的感觉，夕阳从不大的窗缝中不大情愿地探进头来。血色残阳映照着一个无助的男人，这是病人的丈夫。他一直垂着头，长吁短叹。

　　“您好，我是新来的住院医师，我能和您谈谈吗?”我对病人说，但是她并没有理我。眼睛稍微斜了我一眼。“大夫，她刚服过药，有点不舒服。”她丈夫为妻子解释道。

　　屋里一片沉寂，电视机正播送着中国女排的实况转播。“今天排球结果如何?”我实在怕这样的尴尬。没想到的是，病人听到我的话，突然睁开了双眼。看到她这个样子，我问道：“您很懂排球?”

　　她立刻来了精神：“我大学时是校排球队的主攻手呢!”她一扫刚才脸上的阴霾，和我谈起了她大学时代的排球生活……我当时想，这个晚期癌症病人也够可怜的，干脆借着这个使她高兴的话题与她聊聊吧。

　　她很高兴地说到她的大学生活，神采飞扬，甚至坐起身和我手舞足蹈。我附和着她的话题，时间过得挺快，护士推门叫我：“刘大夫叫你去一下。”我忽然意识到该干的正事还没做呢!走出病室，我正寻思着如何向老师交待，病人的丈夫随后跟着我出来，突然握住我的手，眼里含着泪花：“小顾大夫，真的太感谢你了!”说着他眼里的眼泪落到了我的手上。我糊涂了，我说：“没、没什么，我只是个实习大夫。”“不，小顾大夫，是你给她带来了快乐，今天下午这几十分钟，是她半年来最高兴的一天!你知道，她是肺癌晚期，您虽然没有给她什么治疗，但是您带给她了真正的快乐，在她最后的日子，我们每天度日如年，今天她真的是很开心!”

　　20多年过去了，作为肿瘤外科医生，我治疗过无数的病人，但这个病人的印象给我最深。对于一个肿瘤病人，他需要承受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还要承受因肿瘤带给他的死亡恐惧，甚至有人说，肿瘤病人一半是因疾病发展病死的，还有一半是被肿瘤吓死的。面对一个肿瘤病人，我们做医生关心的不应仅是病人的诊断、治疗方法、药物选择，我们还应学会关心病人的心理感受，他能接受肿瘤这个事实吗?

　　一个人得了病，所有的人包括家属和医生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他患的疾病身上，但又有多少人能去真正体谅病人自身的真实感受?一位有经验的肿瘤科医生曾告诉我的，用来安慰即将离开人世的病人：“如果我们把人生比作一列正在运行的列车，把那些生病的病人比作即将下车的乘客，那我们会对生病的病人说，我们是在一个列车上的朋友，人生就是这样，有上车，也有下车，人总得下车，只是早晚。我们今天在一个车上，明天我们都可能在车下某个地方见面。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关键是我们要珍惜每一天，享受每一天。您想想，高兴也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为什么我们不高兴呢?”我们要用这样的话去鼓舞我们的病人。

　　当我成为外科主刀大夫时

　　一个大学同学，得了乳腺肿物。

　　她找到我给安排住院。等各项检查做完，周二手术。那天我特意到手术室，等她做完肿物活检，医生要她在手术室的走廊里等候病理结果。如果是癌就立即手术。如果是良性的，就马上回病房。时间是四十分钟。

　　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她要在这四十分钟后得知自己是否已罹患乳腺癌!这是一个生死的等待吧?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漫长而焦虑的等待。

　　我刚刚做完一个小手术，来到了她的旁边。她静静地躺在手术车上，闭着眼睛。我注意到，她的手在颤抖。走廊里，一派繁忙的景象。医生和护士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人注意到她。我们已经习以为常，手术就是这样，外科就是这样，依照病理结果，做出本质上不同的选择。

　　“嗨，想什么呢?”我问。

　　“嗨，你不是有手术么?”

　　“刚做完一个，看到你在这，怎么样?紧张吗?”

　　“能不紧张吗?第一次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上周我还在给别人看病呢!”

　　看得出，她真的是很紧张。她是我们隔壁班上的，个性非常突出，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班上的男生都怕她。想不到，她得了乳腺肿物。记得安排住院时她还问我：“下周门诊停还是不停?”我看她那时候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们班上周的聚会人多吗?”我有意扯一些与此无关的话题。

　　“来了不少人……”

　　“……”时间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你的病理出来了，你得再做一次手术。”

　　“行啊，我就交给你们了。”她得知病理阳性，含在眼里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她努力保持镇静，手术车被推进了手术室……

　　这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其实已经淡忘了。但有次在学校的会议上，她跑过来和我说“那次谈话我终生难忘，那时候是我最无助，最孤独的时候，我在等候坏消息，像等待审判一样的心情。你说多需要人的帮助啊，家属不让进来，我躺在冰冷的手术车上，要不是你陪我聊聊，真的不知道我如何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呢!”

　　我们的医生都在治病救人，我们给病人带来了希望，但是，有的时候我们却忽略了病人的感受，特别是在手术室或者等待手术的时候。在手术室里，大家都非常忙，家人又不在身边，病人其实是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情境中的。

　　所以我有时候要在手术室里和等候手术的人说几句话，都不是和病有关的，为的是舒缓他们紧张的心情。麻醉前是最害怕，最恐惧，最无助的时候，闲扯一些话题他们会放松一些，舒缓一些，他们会带着欣慰进入麻醉状态，待他们醒来，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后来讲课时我常常跟学生们讲到这个故事。其实病人是非常需要关爱的，特别是在一些细节上。无论是一位大学老师，还是一位普通的工人，当他们只能一丝不挂地躺在手术台上，旁边还有人一直走来走去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他们尊严和保护?也许这时候他已经被麻醉没有意识了，但我们仍然应该尊重他。哪怕是一个已经逝去的生命呢，他也有着自己的尊严。 摘自《无影灯下的故事》，顾晋著，化学工业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