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度犹豫是不是把下面的文字写下来,因为这段经历充分暴露了我对医学科技的无知,对求生的贪欲。然而,若是不写出来分享给世人,那么可能会有更多的人上当受骗,被谋财,被害命。
结识“神医” 我相信了江湖骗局
我在J医院认识了很多病友,其中有刘姐姐和她的丈夫张哥。我和刘姐年纪相仿,张哥和光头同年,都一个儿子。太多相似,让我们彼此信任。
刘姐比我悲催,我打赫塞汀联合化疗,她打阿瓦斯汀联合化疗,但肺转移病灶仍然不停长大。于是走投无路的人四处寻活路,认识了刘妈妈的同事陈病友。她确确实实是个乳腺癌晚期病人,五年前癌细胞到处转移,可是她医好了现在活得像个正常人。刘妈妈亲历,于是求她给指条明路。
陈说,我是杨神医看好的,帮我们介绍了杨神医。杨神医称自己得过淋巴癌,自己把自己医好了,然后他的治病理念是:饥饿疗法加中医治疗。只能吃葡萄芋艿,切断癌细胞供给的营养,然后中医杀灭。他的中药,养肝开始,从血液里根治癌细胞,非但肿瘤可以消失,就是血液里也决不让癌细胞有残留,所以经他治疗的病人绝不复发,绝不转移。
我们信了,人但凡有欲望,就会辨识不清真相,就会误判,就会被骗。哪怕这种欲望,仅仅是求生。
现在回想,存在就是合理的。之所以世上有一帮专门骗取癌症病人钱财的骗子完全合乎逻辑:没人对癌症有患病经验,没人对得癌症有充足的准备和了解。病急乱投医是古语,是病急之后很难绕开的传统骗局故事。
错信“神医 ” 结伴上黄山治病
他建议我们到黄山一个村落去治病,那里山好水好空气好有利病情调理。
光头借了车,晃晃悠悠带着全身骨转移的我,用了近两个小时从蜿蜒环绕颠簸忐忑的山路开上去。现在回想起来,我在玩命,我的骨头若是开车颠簸稍微一个不慎,就是全身瘫痪一世卧床。
刘姐姐早我五天进山治疗。杨神医给我们的方略是禁止吃任何食物,除了芋艿和葡萄。他专门派一个叫做李忽悠的人负责我们的饮食药物。
我们的食物药费是一个月3.5万,但是只能吃芋艿和葡萄。芋艿是很差很差发黄发芽了的芋艿,葡萄是很差很差脱落吊串的葡萄。没有人知道一个做过10次化疗的人两个月内不吃一颗米一粒油,而仅仅吃芋艿葡萄的感受。我唯一能说出来的感受是,我现在看到芋艿葡萄二字都会从体内深处开始反胃呕吐。杨神医告诫说,哪怕吃一口其他东西,也是功亏一篑。事后我曾经一度推崇,或许杨神医就是赌我们死活熬不过去,肯定会吃其他东西。因为他起初说20天以后可以吃其他果蔬,20天的时候说还要再坚持20天才吃其他果蔬,40天的时候说,你们病情不一样,还要坚持20天。一直等到刘姐死去杨神医消失,我们仍在只能吃葡萄和芋艿的阶段。
同志们,请围观真正的愚昧。我!我!我!请围观我的黄山受骗记。我是周身满目疮痍的晚期病人,同时我是混头晕脑上当受骗的典范。切切不要走我走过的路。
断食的最初几天,我们似乎没有什么反映,而且精神似乎越来越好,可以走几百米的山路去看小瀑布和溪水里小鱼。而且金伯伯和刘姐姐可以触摸到的实体瘤的确开始有些松软,是的,那个肿瘤的确松垮垮的,却从来没人意识到,我们整个人都是松垮垮的了。
认清“神医” 酿成生死悲剧
过了几天,金伯伯、刘姐姐和我开始吐白沫,哇啦哇啦的吐,因为不吃东西,吐出来都是白花花的泡沫。光头当时不在身边,听说此事上网查资料,说长期服用中药的人胃部受损会有此类反应。而李忽悠告诉我们,杨神医说这是癌细胞。
再过几天,金伯伯和刘姐姐开始咳血。李忽悠恭喜他们,这是体内的残血。而我没有动静,急死我了。
约莫一个月,刘姐姐开始气喘了,我也开始有了相似反应。原本能去山涧小溪边的我居然走不到村里,乃至下不了二楼,出不来院子。刘姐姐最先不行了,她开始不能喘气,不能躺平睡觉。紧接着我不行了,我彻夜胃痛肠痛不能忍受。我很少说,哪种疼我不能忍受。但是在黄山,那种胃痛肠痛到彻夜不能闭眼,两张标准床并起来满房间打滚的痛,真的真的不能忍受。
我们相信了神奇中药的特殊反应,撑过去就好了,都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越来越接近死亡。
原本我就不能吃其他东西,到后来,我根本喝水都在往外吐。我已经不能做任何的活动。平躺脉搏125左右,动一动,脉搏150。这个数字是平时跑完800米的气喘吁吁心跳,但是我维持这样的心跳,日以继夜两个多月,人肉做的心脏就是个机器马达。其次,我不能喘息,正常人喘气,一分钟19下,我一分钟39下,还觉得没有氧气。呼吸方面,我就是一条扔在岸上的鱼。力气,就不去说了,我当时只能慢慢慢慢移动,爬下床,坐在那种父母结婚才有的双喜搪瓷痰盂上大小便。这不是问题,问题是我没有力气擦屁股,光头试图抬起我的屁股帮我擦,我却撑不起来抬屁股的动作,于是只能双臂前仆,跪在地板上,四肢落地,蜷成奥秘咖的希腊字母让光头帮忙。擦完屁股,我一寸寸移到床边,光头抱托着让我上半个身子趴在床上,然后提裤子。然后,在托抱着,让我回到床上,他随时要问我心跳是否难受,喘气能不能喘得过来气。
记得那是10月21号,光头的手机收到一个消息,旋即收了手机没有说话。他很平静,我问他“什么事?”
光头沉默纠结了片刻,说“刘姐姐没了。”
我那时已经被钟善人陈病友李忽悠杨神医车轮洗脑洗傻了,仍然执迷不悟问“是刘姐姐人没有了,还是癌细胞没有了?”
疑惑里我接过手机,看到了张哥的短信“赵哥,刘某某没了,你们赶紧下山治病,刘的事先不要告诉于博士。”
后来,张哥说“老婆火化那天,我儿子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爸爸,我知道妈妈是被那两个坏蛋饿死的,不是病死的,你一定要让警察把他们抓起来”,张哥的儿子六岁,张哥说他六岁的儿子从来没有那么严肃过。
张哥说,每次祭刘姐的时候,孩子总是要求把米饭盛得很满很满,孩子一直说妈妈是饿死的。
摘自《此生未完成》,于娟著,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并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