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她们知道我来过》，作者张大诺历时十年，对近百位高危(高龄、有生命危险)奶奶的关怀，都记载在这本书里。

　　作为一名临终关怀志愿者，张大诺陪着、哄着这些高龄老人，让她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尽可能安详、快乐。而在他眼里，“这些高龄老人，是世上的宝贝。因为她们就是我们自己，她们就是在替我们生活，让我们看到活生生的自己的未来。如果我们能够找到让她们幸福的方法，以后就会有人以这些方法让我们获得幸福。”

　　作者简介：张大诺，曾任新华社国际先驱导报编辑、记者，现为北京志愿者联合会理事、志愿者培训导师。投身志愿服务近二十年，关怀高龄临终老人近百人。

　　警惕奶奶：

　　日历本上的探亲日

　　在北京东五环外的松堂关怀医院，生活着300多位高龄临终老人。

　　在医院二楼，住着一个“警惕奶奶”，之所以这么称呼她，是因为——她是一个脑萎缩患者，一直以为现在还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她看人的目光总是充满警惕。

　　能认识“警惕奶奶”并被她逐渐接纳，是因为她的一本厚日历。

　　她有一本日历，最古老的那种黄历，字典大小，很薄的纸张，上面有大红的日期字样，也有“宜嫁娶”或“不宜搬迁”等提示。这个日历是她的宝贝，每次到院子里晒太阳，她都带着一个塑料袋，里面的东西每天都不太一样，但始终都有这本日历。

　　有一次，我看见奶奶在艰难地翻着日历，眼睛几乎贴在上面了，我走过去帮她，她看了我一眼，这回没那么警惕凌厉，只是请我帮忙撕掉“昨天”那一页。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从那以后，我只要去看老人们，都会顺便去看她，然后帮她撕日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搞明白，她为什么总让我撕日历。

　　一天，我去看“警惕奶奶”，她很认真地问我：“今天星期几?”

　　我说：“今天星期三。”

　　“不，今天星期五。”她大声纠正。

　　我笑了，“奶奶，今天确实是星期三。”

　　“你这人怎么这样，告诉你星期五就是星期五!你为什么骗我?!你出去!”她生气了，脸上的表情表示她已经气坏了。

　　我很奇怪，怎么说着就翻脸了，而且还气成这样，不就是个日期嘛。

　　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对她来说，日历牌并不代表时间，而是代表她的孩子来看她的时间，她说了这样的话：“翻一页，我女儿来的时间就近了一天，翻了七页，我女儿就来了。”

　　她的女儿来看她，然后走了，然后，她的希望就在那个日历牌上，每次撕的时候，她都非常高兴，那“刺啦”的声音是她最愿意听的，那个日历牌代表着她对这个世界独特的时间概念，即日期年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天是那“七天循环”中的一天，“七天亲情循环”中的一天……

　　而那一天，她记得是周五，也就是说女儿再有两天就来了，但我纠正说是周三，则一下多出两天，多出两天的等待，她当然非常生气。

　　从那以后，再去看她，每每看她抖抖颤颤地摸出日历牌让我撕，我就会对那本小小日历心生敬重，我也就郑重地撕下一页，交给她，然后特地在她耳边说上一句：“奶奶，又过了一天!”

　　提醒：许多时候，不仅要把高危老人当作孩子，还要把他们当作婴儿，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知道他们的不易和需求。

　　数字奶奶：

　　数出来的快乐

　　这个奶奶喜欢数数，我就叫她“数字奶奶”。

　　“数字奶奶”的面色非常好，是那种很显年轻的面色，她已经八十多了，但看着也就七十出头。第一次和她聊天时，她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那个时候是下午一点，许多老人都在睡午觉，她不睡，早早地坐在那里。

　　我问她为什么不睡，她说：“中午睡了，晚上就睡不着了。”

　　她曾经是一位中学老师，很爱笑，因此，她给人的感觉总是非常亲切。

　　我问她：“奶奶，每天你都怎么过啊?”

　　“起来后，我先数一下数。”她笑着说。

　　“数数，数什么数?”我很奇怪。

　　“就是数有多少人从我门前经过呀，”她脸上是兴奋的表情，身子还向前探一探，“我告诉你啊，一般是八十多个，最多时候有一百多个呢!”

　　我有点替她难过，她实在太寂寞了，而她打发时间消除寂寞的办法竟然是“数数”，她坐在那里，像完成某个功课一样，盯着门口，过一个人，就在心中数一个，不论走过的人是护工、医生，是病人还是病人家属，人过得快了，就多数快数，尽量不让人数混淆，因为在她心中有一个比较，想看看，今天的人是否比昨天多。

　　这种“比较”在别人看来无所谓，但在她的心里就像一个游戏，一个有趣的游戏，如此想来，游戏的快乐也是她心中难得的快乐吧……想到这里我突然不替她难过了，我应该尊敬她才是!她在为生活中多一点快乐而做着努力，这种努力对她来说已经成为生活正常的一部分。她也不需要同情，她只需要我每次都充满好奇地问：“奶奶，今天门口经过多少人啊?比昨天多还是少啊?”这样，她会继续地数下去吧……

　　而快乐，也会因此延续吧……

　　提醒：对高危老人有兴趣做的事情，无论是什么，我们都要赞赏她，鼓励她，那是她自知的为生活多一些快乐而做的努力，那是她不自知的生命力的延续。

　　电话奶奶：

　　电话线里的亲人

　　一个奶奶手里拿着一个电话本，平静地向前走，走到医院前台的电话机前，站定，准备打电话。这时，一个护士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站定。

　　奶奶拿起电话，也不拨号，对电话大声说起来：“闺女，我是你妈，你快来看我啊。”

　　“好，我现在出差呢!过几天就去看你!”这声音来自奶奶身后的护士。

　　“那你一定得来看我啊。”

　　“放心吧，我肯定来。”护士继续大喊。

　　“那我就挂电话了。”

　　“挂吧。”护士喊完这句，迅速离开。

　　奶奶放下电话，表情仍然很平静，她缓步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对旁边的人说：“我浑身疼，过几天我闺女来看我。”而护士也平静地做着其他事情，一切如此平常。

　　这是脑萎缩老人的一个特异举动，这是护士帮助这个老人完成的一个情感心愿，尽管这种欺骗在别人看来那么明目张胆，反正，奶奶的表情平静而满足。

　　这个奶奶，我称之为“电话奶奶”。“电话奶奶”虽然快九十了，但是腿脚还挺好，自己能走，偶尔拄根拐杖，她常做的事就是走到医生办公室，向医生要治胃疼的药。

　　不过，她并没有病，只是总觉得自己胃不好，就去要药。于是医生和心理医生就给她吃——奶片，或者钙片。实际上，她的孩子来医院的时候就准备了一个瓶子，里面放着奶片，告诉医生：如果她要药就把这个给她。

　　不过，奶片钙片一旦吃光了，而她的孩子还没有来，就有点麻烦。

　　后来医院向奶奶郑重说明，说她这个病并不重，一天只吃一次药就可以了。我也配合医生做工作，每次如果看见她，我就对她说：“奶奶，听说你的胃好多了，一天只吃一片药了?奶奶，药不能多吃，是药三分毒啊。”

　　有一次，她和我说了这样一番话：“年轻时，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就落下胃病了……”

　　我知道了，她之所以相信自己有胃病，是因为她尚留的些许记忆中，总出现年轻时的辛苦经历。与其说她是在与胃病进行抗争，不如说仍然是在与记忆中艰苦的岁月进行抗争……

　　提醒：这个奶奶的孩子送老人到医院时还附上“骗人”的钙片，说到底，聪明来自孝心。作为子女，请为老人至少做一件让他特别特别感动的事情，这样她就不会在心灵脆弱时再去怀疑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