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老人喜欢回忆往事,年轻人都听了很多遍,甚至都听烦了,但是如果遇到一位很会讲故事的老人,或许你会愿意听下去,因为他们讲述的是历史。现在人们开始意识到“口述历史”的重要,但类似的讲故事的人将越来越少,因为他们存在的乡土已经面目全非,他们也许成了最后的讲故事的人。现在让我们安静下来,翻开书页,听听姜淑梅老人的故事。
作者简介:姜淑梅,1937年生于山东省巨野县,1960年跑盲流至黑龙江省安达。早年读过几天书,忘得差不多了。1997年她60岁上开始认字,2012年也就是她75岁上开始学写作。2013年4月起,部分文字刊于《读库1302》《读库1304》,并陆续刊于《新青年》《北方文学》等,10月出版第一部作品《乱时候,穷时候》。作者阅历丰富,历经战乱、饥荒年代,笔下故事篇篇精彩传神,每个字都“钉”在纸上,每个字都“戳”到心里。
熬碱,熬出来的都是精华
一九六一年三月,俺在三家合买的一间半房里生下二儿子。三月十六号晚上九点多,丈夫把接生的找来,隔上一个布帘检查,说是要生。十二点半,二儿子出生了。接生的看俺穷,一个鸡蛋、一两红糖、一块褯子都没有,不吃饭要走,俺说准备好了炝锅面条,下锅煮就行。人家听了起来就走,南炕俩嫂子送走了接生的。那时候接生三块钱,俺给了她四块钱。俩嫂子回来就给俺煮小米粥,煮了两碗,俺都吃了。
吃完粥,丈夫用旧毛巾包着十个鸡蛋回来,说是从隔壁邻居那儿买的,让俺好好补补身子。他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块,这十个鸡蛋就是八块钱,哪是个小数,俺心疼。丈夫啥都没说,落泪了。结婚七年多,跟他过了很多苦日子,第一次见他落泪,俺也心疼,就不再说啥了。
坐月子第二天,下午两点多俺就下地了,南炕两个嫂子说:“俺俩都能给你做饭,你快上炕,你的嘴唇都是白的。”
俺说:“没事,晚饭俺能做了。”坐月子第四天,俺就开始熬碱。俺住的地方叫鸡房子,是盐碱地,北边的碱土可多了。外屋有仨锅台,一家一个,看着那两个嫂子熬碱挣钱,俺也坐不住了。丈夫上班前往家背百八十斤碱土,俺就在家熬。
这活儿挺简单,也挺累人的。半锅水烧开后,下碱土,锅满了,用棍子搅一搅,用笊篱把草捞出来。坐清一个钟头,就把锅里的碱水舀出来,一盆一盆端到院里过夜。剩下的碱泥挖出来,扔到房后。早晨起来,再一盆一盆端回来,把盆里的水倒出去,把盆子放在热水锅里烫,稍稍一晃盆,就倒出来一个个水碱坨。
有时候熬出来的水碱坨是红色的、黄色的,那不行,不光得把碱坨里的水控净,还得一遍一遍用水冲,冲干净了再控干。三锅水碱,能熬出来一锅纯碱。熬纯碱的时候,锅里就加一碗水,把水碱坨砸开放到锅里,不用烧开,水碱坨化完就行了。还得坐清一个钟头,把清亮的碱水舀出来,一盆一盆地端到院里过夜。早晨起来,一盆一盆端到屋里用热水烫,烫好了把盆翻过来轻轻一扣,大大小小的碱坨从盆里下来,就能卖钱了。
俺刚熬碱的时候不愁卖,总有人上家来买的。一个月子里,俺卖碱挣了二百多块钱。
俺那时就想:宁可累死在东北,不能穷死在东北。穷,叫人家看不起。
卖碱,人穷的时候最有劲
一九六一年八月,屯子里熬碱的多了,俺就得到街里去卖碱。
第一次背了三个碱坨三十四斤碱,到四道街南头就卖了,一斤碱卖八毛钱。二儿子五个月,在家等着吃奶,俺想早点儿回家。去的时候俺带着粮本和面袋,在粮店排队买了二十五斤玉米面,一斤才四分五。
背着粮食往家走,越算账越高兴。丈夫听说了不但不高兴,还埋怨俺:“别人一斤碱卖一块钱,你少卖多少钱你知道不?你少卖的钱,用粮本能买回一百多斤玉米面!”
俺说:“你别说了,明天卖碱俺多要钱。”
从鸡房子到四道街南头十多里地,第二天俺起大早,背了五十斤碱去卖。俺把碱一放就有人问:“你的碱多少钱一斤?”俺说:“一块钱一斤。”
两个钟头后,一两碱没卖出去,俺受不住了,就喊:“卖碱了,九毛钱一斤。”
来了很多人,都给八毛,俺说:“少九毛不卖。”
有个人都给买走了。把钱收好又去粮店。来的时候,俺想买二十斤大子(玉米磨成的碎粒儿)、三斤豆油,太累,买三斤豆油就回家了。
歇了一天,是个星期天,丈夫休班,说:“星期天碱贩子准多,咱多整些去卖。”
那天,一共装了一百多斤碱,他挑得多点儿,我背得少点儿。看他累了,俺就挑会儿,两个孩子在后边跟着。丈夫送到四道街北头就走了,他怕卖碱让人抓住告到砖厂。
这回俺把碱分两份,一份一份往前倒,倒到四道街南头十一点多。一个卖碱的也没有了,一块钱一斤,一会儿就卖完了。有了经验俺就多背碱,一次背六十斤,走十多里路,中间不敢坐,俺怕坐下去再也起不来。实在走不动,就站着活动活动肩膀,算是歇气了。
前两年,俺考三个儿子:“人啥时候最有劲?”
一个说胖点儿的时候最有劲,一个说三十岁的时候最有劲,一个说吃饱的时候最有劲。
俺告诉他们:“人穷的时候最有劲。”
女儿眼里的姜淑梅——
苦难,成为她写作的种子
娘以前认得几个字,不会写。因为战乱,上学的路刚刚开始就断了。所以娘羡慕读书人。
一九九六年九月下旬,我到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读书。爹娘随后从家里出发,坐汽车回山东老家。路经秦皇岛时发生车祸,爹当场身亡,娘就在现场。我能想出娘的悲伤和绝望,但她把悲伤和绝望都留给自己,坚决不让人通知我,仅仅通知了我丈夫。
朋友泄露消息给我时,已是事后十多天。难过之余,我最担心的还是娘。电话打到秦皇岛,丈夫说娘还好,很刚强,已经回家了。娘逼着大家吃饭,买了好几种常用药,给大家去火。他还强调,娘不告诉我,怕的就是耽误我学习,叫我千万不要回去。
我屈从了,但放心不下,想到娘就泪湿眼睛。
有一天我正在寝室看书,同学打开门说:“爱玲,看看谁来了。”
门口站着我的白发亲娘!
我奔过去抱住娘,娘也用力抱住我,我们都没让自己流泪。
平静下来,娘说:“俺想通了,你爹去世了,俺得好好活,俺还有六个孩子呢。俺整天难过,俺的孩子不是更难过吗?”
娘一再叮嘱:“像看书一样,把这一页翻过去吧。翻过去就不要再翻过来,没用。安心学习,记住了吗?”
娘瘦多了,但我看得出,被不幸击倒的娘已经站起来。
寒假回家,娘让我多买点儿毛线,说睡不着觉的时候学着织毛裤。我再次劝她:“学认字吧,你不是一直想认字吗?我们都可以给你当老师。”
娘有很多问号:“俺中吗?岁数太大了吧?要不,俺试试?”
娘最初写的两个故事都是听来的,有点儿意思,但意思不大。我不能打击她,她需要的是肯定和鼓励。我建议她写自己的故事,闯东北那段我很了解,我让她从那儿开始。
娘的最佳状态是每天凌晨,她说,那时候脑子最清亮,不会写的字也能想起来。
种种苦难和不幸,像娘无意间丢在地里的种子,如今,它们长成大豆、高粱、谷子、玉米。娘有了自己的秋天,她今天割一捆儿大豆,明天掰几穗玉米,不慌不忙,权当娱乐。来日方长,让她慢慢玩吧。
本版文字和照片均摘自《乱时候,穷时候》,姜淑梅著,浙江人民出版社,磨铁图书公司